我是北方的那一株迎风而舞的植物,我的身上布满了灰尘和泥垢。当我站在北方的田野里的时候,我看见我的灰尘和泥垢在随风而舞,我还常常看见一些纯净的阳光紧紧的包围着我,但是我知道,再纯净的阳光也无法将我洗得干净、洗得透明。我只有在一拨一拨的风中,伫立着接受泥土的磨砺。有时候,我会渴望一场雨的到来,好让我在站立的时候多些明媚多些光彩。但是,一场雨并不会随着我的渴望而来。我只好生出另外的想法来,我在想象中走进了江南的迷蒙烟雨中,然后,我看到江南的一阵细雨携风而来,细细的雨丝在我身边停下来,打湿了我的头发,湿润了我的面颊,随后我想,我的身影也会在烟雨中迷蒙起来。烟雨中,我看见我被那些抒情的雨丝中缠绕着,也被它们簇拥着。然后,一低头,我似乎看见我身上的那些大片大片的灰尘和泥垢顺着雨丝分散和瓦解,滴落在江南的某个小镇的街头上。那个时刻,我想我不再是北方的那一株迎风而舞的植物了,而是一株水草或者类似于水草的植物,在烟雨中疯狂或者肆虐。或者,我应该是烟雨中的一位书生,打着一把小伞,在迷蒙中,在江南的某个小镇上慢慢踱步,然后让那些迷人的风景在我身边一一消逝。
但是,消逝的不是烟雨,而是在烟雨中的我。我站在北方的田野里,无法去接近想象中的一场烟雨,我只是在没有风的时候,停下舞动的手臂,想着一场北方的小雨如期而至。很多时候,我是失望的,小雨不来,北方的田野里只留下了我的一些期待,因此,我的心里就一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召唤,深深的诱惑着我。
后来,当我风尘仆仆的打江南走过的时候,终于在一个小镇上遇上了江南,我原本急促的脚步才在小镇的街头渐渐慢了下来。同时慢下来的还有与我在一起的三月。三月,江南的桃花盛开,柳枝摇摆,短巷长街,软语呢喃。我站在一方石砖上,等待着一场细雨诗意的随风而来。但是,三月的江南,我没有感觉到风的存在,也没有看见一些迷蒙的景象在我的眼前展开。我只好带着我的灰尘和泥垢,在一朵桃花的下面静静地站立,好长时间,我闻不到一丝花香,它并没有把芳香赐予我这个看着它的陌生人。于是,我想离它近一点,让一滴刚好从枝头上落下来的雨,滴打在我的脸上,然后洗净我身上的灰尘和泥垢。然后我想,我就会像一片桃花在雨中慢慢张开,让我的一瓣花香,弥漫在这个小镇的大街小巷。或者让我成为一棵桃树的姿势,在这个小镇永久的停留。可是,没有一滴雨愿意滴打在我的脸上,因此我站在小镇上的身体就不会显出洁净和透明来,那一瓣花香也不会从我的身上弥漫开去。我只好慢慢地走过它,远远地望了一下那朵桃花,就像它远远地望了一下我一样,我们没有任何的沟通和交流,或许,它连这种想法也没有。
但是,我却有一种想法。我想,肯定有一滴水能落在我的身上,肯定有一滴水能将我洗得干净和透明。那样以后,当我再次出现在北方的田野里的时候,我不再觉得沉重和污浊。于是,我向着一条小溪走去,我想让小溪里的水将我打湿,使我做成水底里的那一株水草。水草飘摇,那汪着的一只绿色的眼睛,就像是我刚刚打开的渴望,在水底下等待着我的抚摸。我飘在小船上,探身向下,我倾斜的身子就像水草倾斜的飘摇。此刻,我似乎感到我就要成为一株水草了,成为一株泛着绿色眼睛的水草,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可是,当我的手浸入水中,快要成为水草的时候,我忽然记起了我全身布满的灰尘和泥垢。我想我应该在成为水草之前,除掉身上的污点,这样做一株水草才会洁净和透明,才会在一滴水中疯狂和肆虐。于是,我希望有一滴水能从天上掉下来,或者从小溪中走上来,湿润我。可是,我找不到能清洗我的一滴水,更看不到有一滴水来临的样子。我只有不停的用手拍打着我的衣服,我希望那些灰尘或者泥垢,能随着我的双手的起落,而有秩序的滑落,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也会觉得做为一株水草的美丽和满足。可是那些随我一路而来的灰尘或者泥垢,沉积着岁月的痕迹,它们附着在我的身上,已然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成了我走向外面世界的暗黄色的皮肤。现在,无论我怎样拍打甚至捶击,它们都不会轻易的的消散瓦解以至滑落。此时,尽管我知道我离一株水草已经很近,但是我明白我离一株水草其实还很遥远。因为没有一滴水愿意让我变得洁净和透明。没有一滴水落在我身上,就注定了我不能成为水底一株飘摇的水草。
船已靠岸,这次我没有回过头去看它们,我想,既然做不了一株水草,那就让我做一回雨中漫步的书生吧。
做一回书生,我的眼前却没有烟雨。尽管天气阴沉,似乎就要掉下雨来,但它矜持着迟迟不肯落下。我只好站在一座古镇的小桥上,望着远处的流水和远处的人家。我多么想在黄昏来临之前,随意地走近一扇微闭的木门,扣几下门环,然后我会站在门前,等待从打开的门里走出一位老人来。我想他会让我走进他的小屋,然后为我点燃一支蜡烛,或者为我添一盏油灯。我会坐在他家的窗前,细读一本旧书。然后等到和风遍吹,等到一场烟雨来临的时候,我会打上一把小伞,在江边驻足。让一滴雨水恰好顺着伞柄滑下来,湿润了我的脸,接着让另一滴雨水湿润我的脚。那样我就会在细雨里停留很久,直至细雨飘满了全身,湿润了我的皮肤。等到烟雨迷蒙了江面,我才会在这烟雨里继续漫步,成为一位书生,成为一次千年的传说,而不会成为一株随风而舞的植物。
不过,我不会成为一位书生。我只是站在桥头上,看见一位书生从我身边走过。我知道,肯定没有一个人会为他打开木门,也没有人能为他点燃一支蜡烛或者为他添一盏油灯,让他在烟雨迷蒙了江面的时候,去等待一次千年的传说。
但是,我知道,没有风的时候,一场烟雨不会为我或者为他来临。我只能原路返回,站在我当初踏上这个小镇的地方。我仿佛又看见了一株植物,在北方的田野里随风而舞,它的身上布满了灰尘和泥垢。哪一刻,我知道,那随风而舞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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