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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想过爱字和情字组在一起就是另一个意义特别丰富的词组。当然了，对于一个农村孩子，即便是一个敏感细腻的女孩子，在某根神经还在沉睡之时，是不会想到这样奢侈，这样高深的问题的。对她们来说，只要有学上，只要不被家里包办给一个长她好多岁并且没见过面的外乡人就是万幸了。村子里长我几岁的姐姐们都先后订了亲，她们在一起也相互取闹，也说点不避我们这些小毛头的悄悄话。但无非是他又来家里帮助收秋了，他家新近要盖新房了等等。也没小说中那样富有诗情画意及浪漫动人，听过几次我也就兴味索然了，以后他她们在一起，我也就懒得挤过去听了。
而那个花红柳绿的春天，我和丽，村子里惟一还没订亲的女孩子一道去拾猪草。在走过一段羊肠小路，我们都喘息未定时，她突然拉住我的手，用一种庄重严肃得有点陌生的腔调说：“琳子，我有爱情了。”她的脸很红，像两朵娇艳的玫瑰，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彩。那一刻，我的心一刹那间，仿佛经历了七级地震，被强烈被震撼了。爱情原来是这样一种神奇的东西，它能让我伺空见惯的，朴素平实得像这山坡上散漫开放的野花一样的丽，突然之间变得高贵脱俗，一如国画中雍容华丽的牡丹。
原来，灰姑娘被白马王子追求，丑小鸭变成白天鹅，都是因为她们有了爱情。我那还在沉睡的某根神经，像被人照头敲了一榔头，猛然就从沉睡状态惊醒过来，睁着一双醒松的睡眼左顾右盼茫然失措。
其实，她的爱情只能算是她一个人的爱情，因为那个舞台上的“薛平贵”，在和她擦肩而过时甚至没有多看过她一眼。但她还是很坚决地告诉我，她一定要让他也对她产生爱情，还要让逼她订亲的父亲知道她已经有了爱情。
望着语气坚决，眼睛里闪耀着幸福光芒的丽，我也仿佛自己有了爱情般激动和兴奋。紧紧拉着她的手，想把我全部的力量和勇气传递给她她，让她能很快拥有全部的爱情。
接下来的那个夏天，丽在挨过父亲的打后依然从相亲的屋子里逃出来，带着坚决得近乎悲壮的表情跑去镇上，企图见到她心中的爱情，并将这份虔诚的爱情向他当面表白。然而，每次，迎接她的都是冰冷的舞台和空旷的街道，她不知道除了舞台，除了那个人山人海的物资交流大会，她还能去哪儿找他。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她一次次的回头，希望他就在她的后面不远处向她微笑，然后牵着她的手和她并肩同行，让那个大她十多岁的外省男人再也不敢进她的家门。
可是，她看见的是一天高似一天的玉米苗，那在晚风中飘舞的玉米叶子，在落日的余辉中发出轻微的叹息，和着知了单调乏味的鸣叫，仿佛在嘲笑她的爱情只不过是那爬上树梢的月亮，可望不可及。而炎热沉闷的夏夜，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巫婆，不动声色地将丽心中的忧伤和焦燥成功地遮掩了起来，以致于让分享着丽的幸福的我，依然确信她已经拥有了爱情。那时，我是多么羡慕丽啊，她打着手势，沉醉般地向我描述“薛平贵”的英武神姿，他对她的海誓山盟及深情厚意。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望着远方，有种陌生的让我向往又害怕的东西在浮动，懵懂的我竟然被那种表情所感动、所迷惑，内心竟然升腾起了一种强烈的渴望。
黄土高原上的秋天和夏天似乎只有一线之隔，一场蒙蒙细雨之后，一阵冷似一阵的细风便将空气中的闷热和焦躁轻轻拂去了。而我那被丽的热情点燃的心却难以冷却下来，我知道心底正盛开着爱情之花的丽，内心一定有一团火在燃烧，我甚至等不到学校放秋播假，就利用星期天跑回了家，连家也顾不上回就背着书包去了她家。
可是，穿着新衣服出来迎接我的丽，青黄着一张小脸，眼睛暗淡无光，神情呆滞木讷。在我一连声追问她是不是病了，找没找到那个人时，一个挑着一担水的陌生人径直走进了院子，看见我们，他放慢了脚步，望了丽一眼，嘴动了动但没出声，低下头把水直接挑到屋里去了。“丽，他是谁？怎么给你家挑水？”
丽冰凉的手在我的手心里轻微地颤了一下，一颗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出来，闪亮着从她忧凄的脸颊上滑过，滴到了她的胸脯上。然后，就有成串的泪珠连成一条小溪从她那半张着，却说不出话来的小巧的嘴边流过，淌到了她的衣服和我们相握着的手上，也淌到了我的心底。
而打断那条小溪的是丽的娘。她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边问候着我一边麻利地把我和丽拉到了另一个屋子里，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脏得已经看不清颜色和花纹的手帕，在丽的脸上轻轻擦了一下，又匆忙转身向门口张望，动作慌乱无序表情小心翼翼。她回头看一眼丽，又转身对我说：“丽下个月结婚，她舍不得我，见人就哭。”在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将要喊出声时，她很快地在我的手背上按了我一下，那是一种有着强烈暗示意味地碰触。而她望向我的，发红的眼睛里，却满是企求和疼惜，我火热的心就在那一刻突然间冷却了下来，而且瑟瑟发抖。
丽抬起头，狠劲地擦了一下脸，甚至还向我微笑了一下说，“琳子，别难过，我有过爱情，我已经不亏了。”本来，我还想说点什么，比如指责丽不该放弃她的爱情，鼓励她抗婚逃婚，也比如，婚姻自由，反对父母包办。可是，我的舌头发软发麻，我说不出口，我已经听见了丽那大龄的哥哥在院子里喜气洋洋的声音，我也看见了丽的娘佝偻着背在门口张望。我知道丽说的是实话，和我的同村其她姐姐相比，丽真是够幸运的，那怕是她一个人的爱情，她也已经有过了，而她们，却和爱情的神经还在沉睡之前的我一样，根本不知道爱情为何物，就稀里糊涂的做了某个人的新娘，就和那个人生儿育女，为那个人做饭洗衣，直到老去。
白霜第一次降临到黄土高原上的那个早晨，丽穿着鲜红的嫁衣，坐着那时在我们当地还很少见的四轮拖拉机，跟着那个给她们家挑水、拉粪、收秋，帮她们家栽种果树，还给她的哥哥娶了媳妇的外地人走了。我没有在场，据说她看起来很快乐，那个人领她去城里买的衣服，还专门从镇上给她请了美发师，把她打扮成了我们这个村子里当时最漂亮最时髦的新嫁娘。
我不知道，与爱情擦肩而过的丽，在此后漫漫的婚姻生活中，还会不会想起她的爱情，想起她那美好的曾经让另一个女孩子羡慕渴望而后又茫然困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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