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栗乡,长在栗乡,却总有一股子很不满足于栗乡的味道。
即使是胯下裹一截断竹竿当做骏马飞骑的那段年月,也总是喜欢坐在门前的青石阶上,托一个粉嫩的腮,望着满目的青山峻岭,遥想着白云轻拂下的春山的那一边。那一边的春山就是伏山,也是与栗乡一样山高水长的好地方,也是与栗乡一样有着绿水、红花、青山和白云的好地方。山太高了,整日里撑着一片蓝天,还有厚重的浮云,岂不是很累么?爬过那座山头,偷偷地望过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呢……想着想着,瞌睡就来了,口水也流出来,涎涎地垂到一截光腿杆上的时候,母亲就骂,傻孩子又在想啥呢?
想啥?想家?家不就在栗乡么,俺不就在家中么?
但是母亲一直在说,她就是从山那边嫁过来的,春山那边就是她的家。一顶小花轿,吹吹打打地,沿着丛林里的山道慢慢往上爬。别过那条清水河,越过那座春山头,她就绾结了自己一颗瘦瘦的少女情怀,敞开心扉,做了母亲。就是在栗乡与伏山分界的阴冲岭上,就是在那株百年的枫香树下,母亲拔了一根青丝,悄悄地扔在故土上……四十三年过后,白发中的母亲还一直望着春山恋恋地说,如果翻过那座山,她还是女儿,她是清凉山的女儿,她是簪子河的女儿,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在那里,她的一截青丝还在那里。
伏山的最南边有条簪子河,簪子河的西头有座清凉山,清凉山的顶上又有一片大大的野桃林,野桃林里有三间矮矮的茅草房。母亲就出生在那里,母亲最早期的幻梦也是在那里。母亲在那里只上了两年的小学堂,后来就跟着大人开荒种地,养鸡饲牛,柔柔弱弱的一副肩膀渐渐十分强壮。母亲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后来走出了大山,自己的儿子个个都读书了,而且有个儿子还会整一点儿小文章,编一些煽情的故事骗取两滴大家的眼泪。
既然母亲的家在伏山,心在伏山,那么我们的根也就在伏山了。
所以,十岁的那一年,我们兄弟三人在翻越栗乡与伏山交接的那座山岭去姥姥家时,坐在母亲当年的枫香树下,七岁的弟弟要撒尿,并问我们该撒到哪一边呢?哥哥说,伏山吧,你小东西除了一张嘴啥子也没带,就算一点儿给姥爷的见面礼了。我说,栗乡吧,肥水不落外人田……但是现在看来,当年最好还是撒在正山岭上,流到哪里算哪里,流多流少都可以。
因为对于栗乡和伏山来说,我们毕竟已经分不出谁亲谁疏了!
春山
春山隐隐,涧水长长。
春山没有隐在别处,只在蝉鸣里、鸟噪里,深深浅浅的粉花里。
藏在秃岩缝里的幼蝉,在躲过严寒的浩劫后,沿着裸露的松根和龟裂的老皮,一截一截向上爬,在抓住第一根芳香四溢的松枝后,立即开始冬眠以后的暴食和狂饮。扔下第一次的小蝉蜕,新春以后的大合唱就开始了……滋滋滋,丝丝丝,吱吱吱……美妙的丝竹的弦乐,幸福的虫类的鼓噪,时时充斥着这沉醉中的春山。这蝉类的歌唱轻狂而野道,这树类的忍耐坚实而厚重,如此摆脱不开挣扎不得的免费歌唱,春山再不醉倒就实在是不够风情了。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也是这般模样的么?
小麦还没有开始黄,四围的紫云英刚刚铺开锦绣的缎子,布谷鸟只在远山的那一边咕咕地叫。春山的溪水两边,就只有一些轻巧而明快的小山雀,攀在弱弱的水曲柳上,瞅一双怯怯的媚眼,将远来的行人暗自打量。那人挎着包,取一个黑家伙,远远地对过来,两根手指绕动一个玻璃圈儿,咔嚓一声,亮光一闪,那是干啥呢?“摘——果吃!”灰雀抛下一句人语,突地一下飞到一个高处,仍然是那惊悚中的一双眼,再就是嫩柳的枝条在山溪的风里轻柔地摆动。春山,便走进了城里人的镜框;山溪,一下子就空明澄澈了许多。
春山顶上一大片一大片白色的碎花,简直就是一只只妖媚的野狐在那里起舞。碎花生在裸岩上,野狐就在那裸岩上跳舞;碎花展开青春的乳牙,野狐就在那絮叨着蛊惑的情话;碎花依着青崖软软地躺下了,野狐就开始了下山的步伐……于是就有那痴情的须眉,硬是钻过丛林,攀到尚有水滴滑落的青崖,将那妩媚的山花掐下大大的一握——春山太高了,只在浅山的脚下折下许多红色的山杜鹃。又挑出最大最艳的一朵,放在一颗既蠢且大的蒜头鼻下,嗅着蕊里绽放的花香。忽然有人就笑,我问笑啥呢?那人慢慢地说:“花么,原本是植物的……生殖器!”须眉听了,赶紧送到这人的鼻下:“那你也亲一下吧……”
有多少处山脊,就有多少条山溪;有多少条山溪,就有多少个春山的清梦。春山的清梦由来已经很久了,已经随着山溪的清泉,悄悄地走到了山的那一边。山外的人们饮着这清泉泡出的毛尖,一边望着镜框中的山水一边兀自说:“那里,是我们的家园。”
古寺
转过一个山头,绕过两间屋宇,就有三四株青青的柏,柏下五六块残损的碑刻。一大段一大段的旧文字,在雨水的浸润下,仍然可以清晰地辨识。再抬头,三间未名的古寺赫然立在眼前,静穆就在心底油然而生了。
古寺不大,青砖青瓦,木门石窗,多年的火烛熏烤,香火的气息十分浓郁。推开油漆斑驳的旧门,暗暗的厅堂里侧,一大排泥塑的偶像拥拥挤挤的,睁开慧眼敞开净手只管索那人间的供奉。至于乡邻们祈求的风雨呢、趋避的福祸呢、冥想的子孙呢,那就管不了了,全凭着一颗心灵的感应吧!
古寺是有一些年月了。瓦脊上也有许多的嫩蕨和青苔,还有一些去冬掉下的老枝叶,阴阴的风里吹着,将朽未朽的这时刻,好似老尼手里的一页书,刚刚打开,正在读着。古寺里的僧和尼早都没有了,原来的一点儿庙产也都被收缴充了公。只是三间禅房的阴气太重,谁也不肯住进去,所幸就保留了下来。一把斑驳的旧铜锁打开后,扫去经年的蛛丝和蚂迹,我佛的生意很快便又开张了。
丁零一声的铜罄,只将俗人的一颗肉心击打得颤颤悠悠地,渺渺地便飘到窗外去了,混合在树梢上的浮云里,渐渐地就烟云散了。佛祖的那一双慧眼呢,似乎已经闭上了,脚下祈求的那人连一根粗香也未敬上,还提这要求那条件的,我这寺庙是你家开的么?佛祖就睡去了,再不理那脚下的人。脚下伏着的那人起身后,心里美美的,我连磕了九个响头,再没有我这样诚心的,职位的高升恐怕就在不久吧?那人就美美地出了门,掏了一张红瞎瞎的假票子,买了庙门口一位老妇人百十个笨鸡蛋,再乘着微醺的山风,豪情满怀地径直去了。
古寺门前的不远处还有一间小小的社火,土坯墙的脊梁上,顶两片薄薄的屋瓦。山村的社火,是专门祭祀一方的土地的。孙大圣陪着师傅西天取经的途中,每每遇到难处时,总是三两棒就赶出来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住的就是这样的一间小房子。山里也有识字的而且识趣的老先生,就在社火的门前贴上一副对子:“此一方多少怪事,你二老怎不做声?”
横批:“一方清泰。”
石堰
应该说,堰是商城人民的首创。
孙叔敖引灌河水筑期思陂以灌雩娄之野,既养育了商城的万千子民,更成就了孙叔敖中国第一水利专家的美名。筑堤蓄水,在蓼北平原上称作陂,在商城的深山里就是堰。古时的先民选择一段山溪的开阔地带,筑上石,垒出堤,野性的溪水就在堰的囊括下温温顺顺地进入了两侧的水田里,旱涝保收,丰粮足食。受此启发,孙大专家就拓展而建了期思陂,以致于在两千五百多年后,老先生仍然受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牵挂和赞叹。
伏山多山,伏山多水,伏山也就多堰。
随意选择一处山溪,沿着溪流溯游而上,散布河床的春柳和绿杨,往往就依着一磐黑石,四处伸展自己青春的枝叶。倘若是有一处宽阔的水面了,而且溪水也不是十分地快速流动了,那十有八九就是古人留下的一处石堰了。分开路边的丛林,找一处可以探幽的小径,小心地下到溪水的岸边,就会看到水中的一排青石,很整齐的一支队伍,挤挤挨挨地将河水拦腰截断,上游的水流就聚集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处很平静的水面。水位的慢慢升高,就可以漫过两边的矮堤,进入蜿蜿蜒蜒的漫长水渠后,水患就变成了水利,原本干涸的土地就可以得到四时随意的浇灌。
石堰除了可以灌溉,还可以提供动力。至于水车,就是随之而产生的山区人民的又一发明。就着某一个较高的堤坝,开一截引水的口子,再放置一个木制的转轮,在溪水的冲击下,水车就咕吱咕吱地转动起来。水车的有序转动,也制导了配置在一起的石碓,一下一下地点头敲击,早期的山民们便可以免费地借助外力来碾米磨面了。后来的一些大户人家,借此扩建出了香料和造纸作坊,虽然在工艺上很有一些落后,却也是极富灵性的山野版的智慧人生了。
石堰的低处,满溢的水花从那里四处地飞溅。白亮亮的一截飞瀑,很是羡煞山外人的一双眼。低头亲吻着这纯情自然的深山净水,浮躁的内心忽然就闲适雅致起来。
世俗的红尘,远在这青山之外。
清凉的世界,只在这一方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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