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钟报时。“四点半了。”母亲手绾着麻线并不看表说,“天真短!”
钟摆未停,娘下了炕,一边用俩脚趿着鞋,一边哈腰提上,嘴里还不忘揶揄我们:“半盘炕家,吃饱了睡觉长肉去,让你妈下炕收拾收拾。”我金秋生下珠珠,满月后被搬回娘家躲尿窝。珠珠的小被子、玩具、尿布等堆占了小半炕,被母亲戏称为“半盘炕家”。
俗话说:老太太三件宝——孙子、肥猪、老棉袄,这不,母亲喂把我们调养的母肥子壮,婶婶常常逗俺珠珠说:“炕上有个小唠唠,圈里有个大唠唠。”
等我把晾晒的衣物整理好时,母亲已经淘米下锅了。灶下的火旺旺的,映着母亲的红脸膛,看我忙完了,她站起身说:“我去拌猪食。你不知配多少料,慢点续草。中午做的菜还有俩,今晚就来个大白菜炖粉条。一会儿大锅开了,再用西间灶烧点开水烫烫猪食,天太冷了,让它吃点热的;快要送(食品站)了,要多加点营养搋搋。”话说着,人已去,只留余音在我耳边。
望着母亲健硕的身影,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她都五十的人了,却还不知疲倦。高大的身材并不苗条,走路却轻轻盈盈,一天到晚乐哈哈的,时不时哼一句吕剧呀茂腔什么的。她的信条是:“我能自己干的,决不支使别人;有那个时间,我早干完了。”
母亲兑好饲料,习惯地看一眼圈栏:“不好,这猪怎么到下栏去了!”听到母亲的急呼,我跟着跑去看。圈里的壕水没了猪的肚腩,猪无奈地灰灰叫着,母亲怎么赶就是上不来。母亲一边忙碌着找长杆子一边说:“这一冬,我就忙了这小珠和大猪。这么冷的天,今晚要是呆在水里,会冻死的。我得先把它赶上来,要不过年别指望大红大紫了!”“这猪有二百多斤了吧,真笨!”我还不忘嘲笑它,“我和你俩人吧?一边一个!”
“你赶紧做饭,一会儿孩子醒了哭闹。你爸爸快回来吃饭了。我找根绳子!”
我手剥着大白菜,眼不忘瞅着灶火。屋里全黑了,我起身拉开电灯,瞅了瞅珠珠。还好,老实着。这小东西在姥姥家住了一个多月长力气了,一醒就蹬被子。
农家的风俗,夜里不睡觉是不关大门的,这种敞开式好处是一家有事,左临右舍全出动。这不,人越聚越多,想点子出主意的,小院里人声鼎沸。
又跳闸了,这该死的农电。
灯一灭,珠珠嗷嗷哭起来。这小家伙,小小的生命,难道也怕黑暗和孤独?
我急急地续一把玉米秸,进屋转了转糠布袋,试了试没湿,放心了。拍了拍哭闹不止的珠珠,唱起了母亲的儿歌:“噢,噢,小孩睡了我打羔。”珠珠立时不哭了,小手攥成锤向头顶伸着,小脚一踢一蹬,我怕她蹬了被子,用枕头把两边压好。
来电了。我冲进灶间,干干的秸子燃到了锅门口,我赶紧往里续了续。
院子里嚷嚷的,父亲的吆喝引来了更多邻居,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父亲重新用锨抢了石级,把上栏的土扔到了下栏里,有人在墙外赶着,逼猪自己往上走。
所有的办法都用上了,还是无济于事。
“大姑,找根绳子。”南邻金民的声音。
“早备下了。我下!”
母亲跑进屋,又没电了。摸黑,我听到母亲脱棉裤的声音,还有女儿一声紧一声的哭叫,“看孩子,别蹬了被着凉!”母亲急促地说。
灶火影里,我看到母亲上身穿袄,下身只穿了条秋裤窜了出去。
“珠珠呀,你就先哭几声吧。”锅开了,我把灶前的草全打扫干净。也冲向了人群。
“大姑,我下吧!”金民诚恳地说。
“嫂子,你行吗?”是叔叔。
“小姑,你快别下了,让俺大叔下去吧!他是个男人!”是西邻老嫂子。
“要不,我下?”父亲在部队落下了关节炎,这时也忘不了自己的责任。
“不用!今天这事,你们谁都不合适!”母亲的的语气不容置疑。
叔叔吆喝我:“快烧热水!”
我赶紧返回,重新加水点火。急了些,屋里沤满了烟,我泪流满面。
里屋,婶婶抱着女儿哄着:“这小家伙,我一抱起就不哭了,知道要人了!”
我随手擦一把脸,说:“您不知道,跳闸了,她就哭,来电了就不哭了,也不管别人忙或闲,找烦呢!”
“噢,噢,噢,都去救大唠唠了,没人管咱小唠唠了是吧,能不哭吗,是吧?”珠珠在婶婶的怀里悄然无声,“你看瞪这大眼,刚才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光打雷不下雨呀!”
当母亲再次坐在炕头上时,父亲把她围在了被里。
我把一碗热热的小米粥端上来:“娘,你先喝口暖暖吧!”怕那不争气的泪水滴进碗里,我赶紧离开。
炕前站满了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叙述着当时的情景:
母亲站在没膝的壕水里,把绳子套在了猪身上,站在上栏的人用力拉,她在圈里用身子推,齐心协力,猪嚎叫着,硬生生抬了上来。
老嫂子抄着手,擦拭一下她那昏花的眼:“我说让俺大叔下,毕竟你是个女人!”
母亲吸一口手卷烟,在右边窗台上的烟灰缸里轻轻地弹了弹,轻松地说:“你们不想想,你大叔那体格,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还不得我伺候?他下还不如我下呢。”
母亲说:“我不能眼看着养了二百多斤了一黑夜冻死,半年的辛苦钱全没了!过几天就要送收购站呢。”
“我明天就联系联系收购站,别留了。”爸爸恼火地说。
母亲想了想,说:“为它才换的那个豆饼还有小半个,等喂完了吧!”
我在想:这该杀的猪呀,你好好的大冷天跑下栏去干嘛呀!
偏偏这时,它又不合时宜地嚎叫起来,母亲一听:“还没喂呢!”父亲一声:“我去!”轻快地转去了。外间,我已烫好了猪食,人们围上来看配料:“怪不得人家说,你们伺候猪象伺候小孩呢,还真是!”一屋人愉快地笑了。
人群已离时我端上菜,父亲已烫好一壶酒。他恭敬地对母亲说:“我和孩子敬你一杯!这些年,孩子们一个个争气,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这些你都功不可没!”母亲没忘我要喂珠珠,不让喝。她不喝酒,却在父亲的劝说下,扬头喝下一盅,辣得咧了嘴,我赶紧夹一块肉续上,母亲满意地品咂着,灯光下,红彤彤的脸,笑容灿烂如花,真是精神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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