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比灶里的火更神气的呢?那简直是会魔法的精灵。红红的火焰暴怒起来,可以拱出长长的锅灶,恶狠狠揪掉灶前探头烧红薯孩子的几簇刘海;温柔的时候,比暖风还要甜腻,没有几根硬木条烂树根诱惑,是赶不走赖住他们的懒虫的。冬天的凛冽也是灶火赶跑的。大人们除了串门,唠家常,就是全家围在滚烫的火炕上躲避严冬了。人们包裹得像个旧棉花包,两手抄在袖笼里,只露两只黑眼睛。见面必招呼,烧炕啊?灶火可旺?仿佛冬天里要做好的,只有烧旺灶火这一件事。
炕头上的孩子怎能坐稳不安分的屁股?刚被大人从白皑皑的雪野拽回。湿漉漉的黑条绒棉布鞋上,还沾着未来得及融化的一丛白呢。张着大口的鞋子吸饱了雪水,竟丰满好多。孩子冰凉的小脚插进暖烘烘的被窝,坐在炕头的奶奶手里,就握住两只湿凉的小脚板,像两条不愿冬眠的蛇。灶火再旺,再红,也红不过甘甜的烧红薯。奶奶的灶火总那么丰富,每当灶火烧完,就把红薯,土豆,或揉好的白面团埋进明灭的灰烬里。面团搓成棒槌样,中间插一根粗木根,我们都喊“面鼓槌”。直至今天,我仍无限怀念那种烧面团的味道。那是一种粮食的自然醇香。
我还记得那一场大火,烧光了我们整个冬天的柴草。那是个何等重要的日子啊!第二天妹妹就要定亲,我们全家熬夜准备待客的礼物和食品。村子静得很,像吵架的小夫妻刚刚停歇。巨大的沉寂中,隐匿着风暴的突起。夜半,村里忽然响起尖利的哨子声,狗随即咬破了寂静。接着,杂沓的脚步路过门口,穿过夜空。奶奶慌乱得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不住念佛求祷。父亲和母亲跻着棉鞋披衣冲出。我们跟随人群奔到村头的场院时,家里几个高高的草垛已被熊熊火焰吞没。几丛火焰心犹不甘,仍在剥离着几捆玉米秸的残留水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一根根细小而锐利的银针,刺着我们的心。疼,却无法准确说出。
父亲是最后一个回家的。他给我们每个火炕烧了几把柴草,灶火映着他严肃的面孔,那双深沉的眼睛湿湿的。妹妹胆怯地瞅一眼父亲,不知暴风骤雨将如何降临。柴草被焚毁的事,我们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妹妹上次处理亲事不当,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父亲走进我们房间,摸摸炕头,微笑着冲我们点点头。然后,点燃一支旱烟,深深吸几口,平静地说,灶火不能断,人更不能冻着。柴草没了,我们再想办法。但过失犯下了,就得承受后果……
很多年后,父亲才在一次酒后吐露,那晚他在火场捡到一样东西,那东西是和妹妹谈过亲事的小伙子的……我们很想知道那是什么证件,又责怪父亲当初为何不报警?父亲淡淡一笑,都不容易。
父亲捡到的证件是什么,是个谜团。我们也无心再解。但父亲的话,却让我们时时记在心里。所以,我能坦然面对生活中的各种波折和小小磨难。更能面对敌意和误解,坦荡一笑,因为父亲说过,都不容易。
我总觉得乡村人的衰老和时光没有太大的联系。一块地就把他们过老了:一把锄头就把他们挥老了;一群鸡鸭鹅就把他们吵老了……而奶奶和父亲的衰老,仿佛就是几簇灶火的事。奶奶盘腿坐在灶前,烧了几把灶火,牙齿就脱光了,风霜就塞满脸上沟壑了。那些记忆,也被一把灶火烧尽。奶奶每天坐在灶前,用一根火棍翻来覆去地找。可她只找到一簸箕又一簸箕的灰烬,但摸摸滚热的火炕,她依然那么开心,依然乐此不疲。
我上次回老家,见到烧灶火的父亲。一身黑棉布旧衣裤,颜色早已匮乏成浅灰;一顶藏蓝色的布帽。上面落满了轻盈的灰屑。正午的阳光从门框穿过,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把父亲瘦小的轮廓映得亮堂堂,金灿灿的。我站立他背后,看他把几根干枯的玉米秸塞到灶膛,然后轻轻拨开,分散到锅底四周。火苗不时奔窜出来,父亲单薄的背就跟着前扑后仰……父亲也是被灶火催老的,这样想着,喉头就酸酸的。
我喊了一声父亲,他回头,目光里满是欣喜,惊讶。大概他没料到我会突然回家探望。话语里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我邀请父亲过几天一定和母亲弟妹们去城里我的新家看看。父亲毫不犹豫,满口应承,肯定去,肯定去……听那口气,仿佛我在城里安家,也是他颇感自豪的事。
然而父亲终没来。母亲说,奶奶嫌炕凉,非让父亲在家烧灶火。其实父亲早已给奶奶烧过几次灶火。我的心里掠过一丝遗憾,但奶奶脑子有问题,认定父亲烧灶火,也是该理解的。母亲从包裹里搬出一块大大的发酵面团,郑重告诉我,安一个新家,按家乡风俗是要把发好的面团放到新家,蒸出白胖的馒头。取大发吉利之意。
“临走时,你父亲还惦记,城里的家没有锅灶,怎么生灶火蒸馒头呢。他哪知道城里有这般先进的锅灶呢。”母亲嗔怪地说。
哦,灶火。酸酸的味道,再次涌上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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