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词牌都跟一个人有关。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还是一个文章流行宏大体制、逸丽文风的时代,一个期望从混乱的征战和混乱的人心中开始艰难复兴的时代,而他本人绝不是仅仅用才华出众就可以形容的。天才并不常有,一个文化巨人,几乎兼备当时各个领域的最高成就,他就是东汉的张衡。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只把他当成一个科学家对待,而科学家在古代的中国从来都没有受到过真正的重视,可后世的教科书更好象患上了独眼病,只见其一,或者也是有意的,让我们看到的历史都是割裂的,人都是平面的,一个个像个标本。不能不痛恨文理分科的教育,活生生让人心智不全。张衡张平子,那个提出了浑天学说,制造了演示日月星辰的浑天仪和测定地震方位的地动仪的张衡,在儒家经典、数学、地理、机械制造、历史、绘画、音乐舞蹈和文学等方面,张衡也表现出了非凡的才能和广博的学识。在世界科学和文学史上很难找出可以和他比肩的人。而他,心境平淡,常怀忧思,智慧远远地超出那个时代,浊世难容清醒人,这也注定了他终究是一个寂寞的人。两任太史令,还是被宦官排挤出京当了河间王的国相,在任内将混乱的河间国整顿得“上下肃然”,可是,三年后还是不得不告老离职。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金琅?,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住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何以报之明月珠。
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这是张衡的著名的《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这样的诗句很容易让人想起《诗经》中“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句字,整首诗的意境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氛为小人,思君忧心,情意婉转深密,兼有楚辞和国风之美,他是第一个将五言古体诗和楚辞骚体相结合而成功地创作出七言诗的诗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文理兼通,学贯古今。张衡的赋也作得好,《二京赋》,《思玄赋》、《归田赋》都是他的代表作,从文采笔法上来看丝毫不亚于班固的《两都赋》。另一个词牌名“南歌子”就来自他著名的《南都赋》。张衡是河南南阳人,《南都赋》颂扬的就是他家乡的盛景盛况。虽然对赋这种形式我实在说不上喜欢,但张衡在赋中特别提到的南阳特产独山玉和古代郊游的风俗活色生香,令人惊艳。他说南阳的玉是“其宝利珍怪,金彩玉璞,随珠夜光。”据《汉书》记载,南阳独山脚下有汉代时闻名全国的玉雕工艺品销售市场,当时独山的玉雕已有了很高的水平。独山玉细腻润泽冰清似水,绿色的玉可以和翡翠媲美,所以也有称为“南阳翡翠”的,四愁诗中的青玉案就是青玉碗,想来就是南阳独山的青玉做成的吧。“南歌子”来自《南都赋》中的“齐僮唱兮列赵女,坐南歌兮起郑舞,白鹤飞兮茧曳绪”一句。清明郊游的风俗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有了,在风和日丽的山林河边,男女相会嬉戏是重要内容。到了周代,郊游风俗不但持续不衰,而且还得到了官方的正式承认,并将“会男女”的内容写进了国家的法典。《周礼》中就有说,“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最有意思的就是“奔者不禁”几个字,真是很有人情味啊,如果当官的没有做好这项给青年男女创造机会的工作,可能还要受罚。《诗经》就有这样的描述,在那桃花盛开、春水涣涣的溱河和洧河岸边,一群群青年男女正手执香花香草,一边互相调笑,一边沿河游观。民风之奔放艳丽如天地初开般自然活泼,仿佛人类童年的乐园。到了汉代,郊游之俗由“仲春之月”而缩减为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即所谓“上巳节”。节日期间,无论帝王还是百姓,都要到水边洗濯,以除不祥,但在民间上巳日却仍然是男女欢会的佳节。张衡在《南都赋》里写到:“于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男女姣服,络绎缤纷……于是齐僮唱兮列赵女,坐南歌兮起郑舞,白鹤飞兮茧曳绪。……夕暮言归,其乐难忘。”其场面之阔大,士女之杂集,歌舞之繁华,较之先秦时期的男女郊游,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战国时,赵地盛产良将美女,以廉颇和赵姬为代表。和后世一谈到人间绝色就言必称江南佳丽不同,秦汉时更钟情于燕赵女子,赵国女子能歌善舞,而且名声比“齐大非偶”的齐国女子好很多,所以是“齐僮唱兮列赵女”,那为什么是唱南歌而舞郑舞呢?《诗经》中的《周南》和《召南》和其他国风不同,就在于南风文采不艳,而颇涉礼乐,男女情诗多有节制,所谓发乎情而止于礼。而《郑风》却是国风中最大胆言及男女之情的,有“郑声淫”的说法。那就有意思了,坐南歌起郑舞,是不是歌声有雅意而舞姿魅惑呢?嘿,但愿我不是曲解了张大人的意思,不过我倒真愿意他是如此多情而善解人意的一个人。话说的太远了。
\回到词牌上来吧。《南歌子》成为唐代教坊中一首流行曲是很自然的事,留下来最早的应该是温庭筠填的歌词: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这首小词为“单调”,很有些敦煌曲子词的直白率真,在温词中这样情意自然生动的不多见。到宋以后,多用同一格式重填一片,称为“双调”,再经过添字变体,跟最初的单调已大不相同。自毛熙震开了双调体式后,头两句对仗,上下片最后一句大多为上六下三的字句形式。苏轼、秦观、易安都做《南歌子》,这是一阙曲调词意婉丽和畅的小令,看一首秦观的吧,虽然《南风》雅正,可用这个词牌填的词大多旖旎得很呢。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下面这首是欧阳修的,欧阳老师写散文作政论一派大家风范,小令却极清灵活泼,仿佛脱去官服,一身休闲,可亲之极,这样的两情相悦,这样的细腻爱怜,不是亲身经历如何真切至此,想一想都替他欢喜。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青玉案》变为词牌名,词谱中说最早见于与苏轼的词,他为什么要以《青玉案》为名没人知道,但同样作为一个天才,至少可以肯定他对张衡报着极大的敬意,这就有点像我们现在一些 或歌手重写或翻唱老作品,以此向前人致敬吧。《青玉案》中最著名的两首确定无疑的是贺铸和辛弃疾的,贺铸还因为这首词被称为“贺梅子”,因词而得雅号也算宋人一大发明。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两千年前先贤智慧的光芒现在仍然照耀着我们懵昧的心灵,在寻找的途中那是最可宝贵而恒久的指引。
明月几时有:《水调歌头》与《霜天晓角》
如果说有一首歌或是一首曲子曾经流行了几百年,长盛不衰家喻户晓,搁在现在一定令人难以置信。但《水调》就是这样从隋朝一直到北宋,四五百年传唱不绝,从民间到宫廷,其中蕴涵的魅力让人生出无限向往,今天的乐坛永远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奇迹了,唐宋年间的宫廷庙堂之音和民间俗乐有着水乳jiao融的和谐,雅与俗后来是怎么分道扬镳,越离越远的呢?《水调歌头》词牌来源于《水调》。《水调》曲跟隋炀帝和那条大运河有关,这几乎是词牌中最早的来源。大业元年三月到八月,一百七十天,二千里,三百多万人。穷极我的想象那是一条流淌着血汗与泪水,却换来整个国家血脉流畅,神通气爽的一条河。隋炀帝上台时,天下统一已有十二个年头。这是一个短暂的太平盛世,仓库里存放着堆积如山的粮食、布帛,人口大量激增,是后来盛唐的预演和铺垫。上天要此时出现一个精力旺盛充满幻想的人,看他的年号就可以知道这个人的勃勃雄心。读到这段常难解隋炀帝为什么要把本应由几代人分担的重任担在自己身上,以至于干了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同时背负了千载骂名。大运河开凿的一期工程从洛阳西苑到淮水南岸的山阳,就是今天的淮安,又从淮安打通到江都,就是今天的扬州。这么巨大的工程要在短时间内完成而且达到质量要求,监工对百姓极其严酷。工地上曾用一丈长铁脚的木鹅检查河床深度,木鹅顺流而下时若停止不前,就表示深度没有达标,施工的人全部被处死。官府确实残暴,可那么大的工程要保证不成为豆腐渣,没有严厉的制度恐怕也不行。运河开通后,隋炀帝立刻从洛阳登上龙舟,带着后妃、王公、百官,浩浩荡荡几千艘船,南巡江都。杨广对扬州确实也情有所钟,在被立为皇太子之前,他在扬州任总管有十年时间,对这个富庶繁华城市的春江花月记忆深刻,岂止是那容色平常的琼花可以概括了的。开河的劳工们在那可怖的一百七十天里一定做过无数噩梦,就像孟姜女哭长城一样,开凿运河的过程中也出现过许多悲戚的传说。现在淮北人还有“呼麻胡”吓唬小孩子的传说,是说当时有一个叫麻胡的大将对待劳工极其残暴,小孩子不听话或晚上哭闹,百姓就会叫他的名字制止小孩的哭声。《水调》这样的曲调就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传为隋炀帝亲制。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好大喜功的皇帝会创作一首这样乐曲,唐人的《隋唐嘉话》上说,这首乐曲“声韵悲切,帝喜之”。他不会不知道在两千多里的运河两岸曾有多少尸骨,一定也听说过那些诸如“呼麻胡”的故事,为什么在他兴致勃勃下扬州的旅途上创作一首曲调那么忧伤悲戚的《水调》呢?他的心里会有怎样的感触,后人已经难以猜想。到了唐代,《水调》成为传唱不衰的名曲。《水调》可以单独作为乐曲演奏,也可以填上词来演唱,唐朝许多诗人都为这一曲调填写过或五言或七言的歌词,可以说这几乎是最早的按谱填词的曲调之一。关于这一曲的声调之悲我还记得唐玄宗听《水调》时的眼泪。安禄山的叛军已经兵临城下,那日唐皇已经决定离宫奔蜀。那是一个忧伤的月圆之夜,老皇帝可能一直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那个肥胖的胡人会一夜之间举起叛旗。他要在离开之前再看一眼长安的月色,他独自一人登上花萼楼,命人唤来宫中最善唱《水调》的歌女许永新。永新原名叫和子,唐皇爱她穿云裂锦的歌声,曾说过“永新一曲值千金”,她的歌声最配以笛子为主奏的《水调》,聪明的永新今晚唱的是新词:“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一曲断肠声唱得老皇帝潸然泪下,他问永新:和子,你唱的是谁的词?怎么不是以前我听过的呢?回皇上,是前朝相国李峤的《汾阴行》。和子啊,李峤是真才子,你亦是我的知音啊。后来,永新避乱扬州,曾于船上唱《水调》,听闻的人莫不落泪,那忧伤的歌声好像一曲挽歌,追悼那过去了的再也不会回来的好时光。在唐代,《水调》有大曲、小曲之分。大曲有十一叠,前五叠多填入五言词,声韵幽怨。后几叠入破后多填七言。白居易说:“五言一遍最殷勤,调少情多似有因。不会当时翻曲意,词声断肠为何人?”可见这一曲调是真的伤感。《水调歌头》就是截取大曲《水调》的第一遍而成。可惜古曲不复闻。直到五代北宋,《水调》仍传唱不已,但在历史的流变中,渐渐地,《水调》的曲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最初的凄凉怨慕渐变为昂扬酣畅,极潇洒而豪放,这中间的渐变过程融注了无数宫廷乐师和民间歌者的创意,更有苏舜钦和苏东坡等词人的开创之功。《水调歌头》作词牌最早见于北宋苏舜钦: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
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
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
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
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
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
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苏舜钦也是苏学士,性格豪放张扬,自视很高,在政治上倾向于以范仲淹为首的改革派,后因政见不同,受排挤乃至遭诬陷,年纪不大罢居苏州,建了后来那个著名的沧浪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能以这样的名字为自己的宅院命名就可看出他的志趣与理想。一个慷慨、豪迈、积极要求改变现实的人,即使寄情山水,表露微婉古淡、含蓄深远的意境也总是带了忧愤和不甘。范蠡归隐,张翰回乡哪一个是出自心甘情愿,其实是入世不能,退隐也不宁。他和另一个苏学士相比境界自是差了一截: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轼被“乌台诗案”弄得不敢轻意作诗,而在词中他的心情要放松许多。同样是为一座亭子命名,他在被贬黄州的时候为友人的亭子取名“快哉亭”,并填《水调歌头》纪念,可见东坡真是善于自解之人,他化沉郁不平为奔放洒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们现在读来仿佛这是自古以来就与日月一样存在着的词句,已溶化在血脉中与生俱来一般。那个在唐诗中一直忧郁悲伤的秋天在东坡笔下终于清奇阔大起来。《水调歌头》的词作数不胜数,这个词牌的使用频率仅次于小令《浣溪沙》,佳作叠出。但自从两位苏学士开创了这一词牌或沉郁忧愤或旷达超迈的风格之后,大多都延用这一路数。我喜欢张惠言的一首,他那句“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跟辛弃疾的《水调歌头?盟鸥》中“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意趣同妙,而词中隐隐有古风遗韵: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
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
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
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
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如果说《水调歌头》是最早的词牌名之一,那我们词牌故事的最后一节就落在词谱上的最后一个《霜天晓角》上吧,从那里我们已能隐约看出词之后曲的兴起露出的端倪。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甚处玉龙三弄。
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热,晓寒兰烬灭。
更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林逋一生是个传奇,梅妻鹤子几乎成了中国文化上的一个高隐之士的象征。他留下的诗词不多,据说是因为他随写随丢,并不在意,而都是旁人留意收捡而得。这是林逋的一首咏梅词,虽不如那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来得著名,但却留下了《霜天晓角》这个词牌名。那是因为词中有“霜洁”、“晓寒”、“玉龙三弄”这样的词,玉龙指清越的笛曲,笛曲中有《梅花落》、《梅花三弄》等,都极哀婉。《霜天晓角》虽然起自林逋,但北宋词作不多见,相反倒了南宋,到出现了华岳和蒋捷两首很有趣的词作:
情刀无斤?,割尽相思肉。
说后说应难尽,除非是、写成轴。
帖儿烦付祝,休对旁人读。
恐怕那懑知后,和它也泪瀑漱。华岳是开禧、嘉定年间的武学生。在大宋朝作武官实在没什么机会有作为,虽然在北宋仁宗年间朝廷就开设武学,但因为武人地位低下,尽管食宿由国家供应,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入学。华岳是南宋主战的死硬派,一身硬骨头。开禧元年他上书谏止韩?胄的北伐政策,触怒韩?胄,被贬官下狱,后又被放逐到福建。韩?胄兵败求和,被朝廷诛杀。华岳被释放,考中了武科第一名,可是想一想连辛弃疾这样的人都无用武之地,何况一个小小的武学生,郁郁不得志是肯定的,后来他又预谋除掉丞相史弥远,事败被杖死狱中。华岳为人倜傥豪爽,作诗文也似为人,在诗词中发牢骚,开玩笑,谈情说爱,都很直率坦白的写出来,也不怕人家嫌他粗犷,笑他俚鄙。这首《霜天晓角》实在是词中异类。相思词在他笔下也陡然添了几分杀气,所谓话糙理端,细想来尝过相思苦的人谁不知道分离的时光,一分一秒都好像有刀尖在刺痛。连说流泪也用狠词,真个性情人。跟华岳这首完全相反风格的《霜天晓角》是蒋捷的“人影窗纱”,一首极粗犷俚俗,一首极婉约轻灵: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
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
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虽是小令,却仿佛一出舞台剧,白描清巧,人物心理惟妙惟肖,屋内的人看到屋外有人在折梅,心想她是谁呀,也是爱梅人吧?隔着帘栊告诉她,要折就折枝头最高处的吧,鬓角边斜斜一小朵就很好。极美极静的一幕。华岳和蒋捷的《霜天晓角》可见宋元之际散曲对词的影响,起于民间,在文人士大夫手中上演完最华美最摇曳的一页后,宋词终于要回到直率爽朗、质朴自然的民间,那又是另一番风景了。
词牌名的来历
渔歌子:又名《渔父》。唐教坊曲名,词调由张志和创制。潇湘神:又名《潇湘曲》。唐代潇湘地带祭祀湘妃的神曲。长相思:调名取自南朝乐府“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原唐教坊曲名。望江南:本名《谢秋娘》,李德裕为亡妓谢秋娘作,因白居易词中有“能不忆江南”,而改名《忆江南》,又名《梦江南》《望江南》《江南好》等。谒金门:原唐教坊曲名,敦煌曲辞有“得谒金门朝帝廷”句,疑为此词调本意。苍梧谣:通称《十六字令》。如梦令:后唐庄宗李存勖创制,因词中有“如梦,如梦”而定名。青玉案:调名出自汉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八声甘州:依唐边塞曲《甘州》改制而成,因上下片八韵,故名八声。念奴娇:念奴,唐天宝年间著名歌妓,曲名本此。天仙子:原唐教坊曲名,本名《万斯年》,因皇甫松词有《懊恼天仙应有以》句而改名。水调歌头:唐大曲有《水调歌》,是隋炀帝开凿汴河时所作,此调是截取其开头一段另制的新曲。菩萨蛮:原教坊曲名,又名《子夜歌》、《巫山一片云》等。据记载,唐宣宗时,女蛮国入贡,其人高髻金冠,璎珞被体,故称菩萨蛮队,乐工因作《菩萨蛮曲》。钗头凤:取无名氏《撷芳词》“可怜孤似钗头凤”为调名。西江月:调名取自李白《苏台览古》“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临江仙:原唐教坊曲名,最初是咏湘灵的。南歌子:原唐教坊曲名,取自张衡《南都赋》“坐南歌兮起郑舞”。一剪梅:因周邦彦词“一剪梅花万样娇”而定名。水龙吟:调名取自李白诗句“笛奏水龙吟”。沁园春:沁园本为汉代沁水公主园林,唐诗人用以代称公主园。蝶恋花:原唐教坊曲名,取自梁简文帝诗句“翻阶峡蝶恋花情”,又名“鹊踏枝”“凤栖梧”。破阵子:原唐教坊曲名,又名《十拍子》,出自唐初秦王李世民所制大型武舞曲《秦王破阵乐》
梅花季节暗香盈盈:《一剪梅》与《卜算子》
冬日的街头,有花农骑了自行车卖梅花。后座上专门设计了支架和大竹筒,大枝大枝的腊梅花密密地插在里面,并不觉得梅花就格外清雅些,不过是和春天的迎春花,夏天的马蹄莲,秋天的菊花一样,知道季节又换了。我真喜欢这城市的风俗,喧嚣中有隐隐的古风,人们兴致勃勃认认真真地过每一天的日子,赶每个节日,爱每种花??也只是把花儿当了花儿而已,不觉负担,而一定要可亲可爱才成。梅花季节案头有暗香盈盈,想那宋人真也不能免俗,一古脑儿地都去爱梅花,好象爱了其他的花儿就失了君子雅致风格,不管写得好不好都得把态表了一样,把个梅花供了起来。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那个梅花仙子的故事,有人情味又不艳俗:隋朝开皇年间,有一个叫赵师雄的人,也不怕冷,大冬天游罗浮山,天寒日暮的投宿在一个松林间酒肆旁边的客栈里,奇怪啊,山里头还有酒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完全是聊斋故事发生的场景。赵师兄正朦胧欲睡,突然眼前一亮,出现了一个一身雪白的美貌女子,月色映着松间残雪照在她的脸上,秀丽之极,还芳香袭人。开口说话更是清丽可人,赵师兄一点不觉得害怕,拉着她的手敲开隔壁酒家的门,和那女子对饮起来。不一会儿,又来个绿衣小童,戏笑歌舞很是快活。没多久,这位赵师兄就醉倒睡着了。睡梦中但觉风寒相袭。第二天天微亮,他醒来,发觉自己睡在一棵大梅树下,V6I,树上还有一只翠鸟在冲着他鸣叫,月影还在头顶,梦却是完全醒了,满心惆怅。这场梅花梦后来就有了个名字叫罗浮梦。这个故事是柳宗元在传奇小说《龙城录》里说的,故事虽然简单,字句生动,关键是干干净净,相比那些花妖树精自荐枕席的行为,梅花精天真活泼没有心机,看来只是长夜寂寞,又正当花季,动了凡心。不过那句“睡梦中但觉风寒相袭”好象也有深意哦,嘿,怕是我受聊斋影响,想成人之美吧,这个梅花仙子和翠羽小鸟像是莺莺和红娘,只是主动权不在那做人的一方而已。
一剪梅花万样娇。斜插梅枝,略点眉梢。
轻盈微笑舞低回,何事尊前,拍手相招。
夜渐寒深酒渐消。袖里时闻,玉钏轻敲。
城头谁恁促残更,银漏何如,且慢明朝。真是漂亮,神情兼备动人心魄。要是把上面的这个故事拍成聊斋一类的电视剧,周邦彦创制的这首《一剪梅》简直可以直接作为片尾曲。只是不知道这位音乐家当时谱的这一曲是怎样的婉转轻柔。梅花的风姿说的人太多,梅花的娇态却不再见有人提到。也是,自从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之后,梅的姿态精神已尽,写梅花似人还不如写人似梅花。周邦彦自小博览群书,文采飞扬。神宗年间赞成新法得到赏识,《汴京赋》一文为他赢得天下声名。可他似乎并不太会在官场上用力,所以不见有什么大作为。新法被废后,他自然也失了势,被外放各地沉浮十年。哲宗继位后被召回,此时的朝政已经被党争搞得没有道理可讲。周邦彦性子也大改,不再关心朝政,少年时的风流神气,多愁善感都消失了,人说他是“望之如木鸡”。真是令人伤感的词,我实在不能想象那个写出了“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的“京华倦客”如何能让自己的脸上没有了喜怒哀乐,如何能让自己的心里不再有情思缠绕。政治真是能彻底地毁掉一个人。幸好,他还可以一门心思地当他的大晟府乐正。这个大晟府是徽宗时设立的一个宫廷音乐机构,任务就是整理古乐,创制新调。他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经他手的新曲旧调从士林翰院传唱到西楼南瓦,纵使堕落娼门,埋没蔓草,他在他的音乐里还是当年那个疏隽不羁,富丽淡远的周美成。其实梅花在宋以前还是多情而热烈的,并不像后来只是清奇孤高。否则南北朝时宋朝的陆凯也不会想到要让送信的驿使帮他捎一枝梅花给好朋友范晔,(怎么还是离不了宋?)“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现在我们说得浪漫创意不过是古人自然而然的行为,折梅和折柳一样,柳喻缠绵不舍,梅喻芳香萦怀吧。无法想象,现在我买一枝梅花拿在手里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那娇嫩的花骨朵掉下来,最多从城西送到城东。古时候的梅花是不是长得格外结实些,可以经得起路途的颠簸?而那驿使还该有一颗怎样善解人意的心才能接了这多情而麻烦的差事。
老色频生玉镜尘。雪澹春姿,越看精神。
溪桥人去几黄昏。流水泠泠,都是啼痕。
烟雨轻寒暮掩门。萼绿灯前,酒带香温。
风情谁道不因春。春到一分,花瘦一分。《一剪梅》词牌中专门用了咏梅的并不多,这是吴文英的《一剪梅》,喜欢最后一句,好似写梅实际写人,意境哀中有美。周邦彦之后梅词愈胜,但咏梅人的心已发生变化,也许是周曲过于缠绵哀婉,人们觉得不适合表现梅花的意象之美,品格之高,所以后来用这一曲填的词反而大多是无限惆怅低回之作,而与梅无关了,其中尤以李清照的最是让人心折。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古人觉得愁是一种不受约束的感情,它在我们的体内自由地来去,这一个腔子本就是它的家,若要不愁除非不求。《一剪梅》的回旋往复在辛弃疾那里因为叠句的使用,同样的题材变得更加不能自已。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
而今独自睚昏黄,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锦字都来三两行,千断人肠,万断人肠。
雁儿何处是仙乡?来也?惶,去也?惶。蒋捷的《一剪梅》用色彩变化比喻时光的流逝,小的时候读它留下了极深刻的影响,好像是一幅仕女图的挂历,一个古装美人斜倚栏干无心绪。面前的小园内只有樱桃芭蕉红的红,绿得绿,旁边就题了那“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句子,当时觉得那美人的闲愁真是优雅。怡红快绿是大观园里的幸福时光,尽管短暂却格外美好。流光飞舞,只怕的是还没看够花开花谢,春已不在。这样的句子也真是冶艳。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宋词中可以用来咏梅花的词牌实在太多,其绝色处更离不开姜夔。他最著名的《暗香》《疏影》不是我最喜欢的,可能跟我偏爱小令有关。是的,对长词慢调我总不如对小令那样容易感动。也许是长词太注重铺成了,着了力,反反复复地说,就是不许一言道破,含蓄婉美是够了,可冲击力不够。但姜夔是真的爱梅之人,想到他就仿佛一枝老梅。有些人就给我们这样的感觉,好像杜牧、小山一生都是年轻人,公子俊朗,无法想象他们会老,而杜甫、姜夔好像一直就老,并不曾年轻过。姜夔一生布衣,倚人而生,虽不至寄人篱下,但总是看人脸色,不自由,生命从来没有真正地绽放,再好的颜色再好的香气也是幽幽地委屈的散发,反正我是不喜欢。
江左咏梅人,梦绕青青路。
因向凌风台下看,心事还将与。
忆别庾郎时,又过林逋处。
万古西湖寂寞春,惆怅谁能赋。这是姜夔的《卜算子》,并不是他的代表作,不算好。但《卜算子》好像跟梅花有缘一样,有隐士风范的朱敦儒也用这个词牌写梅:
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
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躲。
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
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当然最著名的还是陆游的那首《卜算子》,只是梅花从朱敦儒的躲春到陆游的争春,从山涧开到路边,完全是人的心境和际遇的写照,每个人对着梅说话就像对着自己说话一样,梅到了这个时候象征而已,已没有了疏影暗香的美姿芬芳,太执着用力了: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同样是写梅,我其实更喜欢陆游的另一首诗:“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对《卜算子》这个词牌一直觉得来历不明。有种说法,是说初唐的骆宾王写诗喜欢用数字,所以后来人称他为卜算子。他的著名的《帝京篇》里是有连着用数字的“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的句子,但并不觉得他在做数学题。在诗中用数字也是很普遍的事情,用的好并不妨碍诗意,而且骆宾王也不见得有好突出。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打卦算命的本事?从汉魏开始这种本事就很流行了,远的有东方朔、诸葛亮,后来的刘伯温、曾国藩,虽然“三星四卜五地舆”等一直被归入下九流的路数,但从来也不少这方面的人才,发挥得好成功率高就可以升段为神仙智者。宋明理学象数盛行,《卜算子》是一曲非常流行的曲调,【防HX】教坊中也多演奏,还分慢曲和小调,可见卜卦一事也盛行于当世。想起小时候念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首大智若愚的童谣来自北宋时候著名的理学家邵雍。这可是个神仙级的人物,精通易经,在世时便以“遇事能前知”而名声在外,“一年之际在于春”就是他老人家提出来的。有意思的是他著名的预测学著作叫《梅花易术》,还写了预测诗《梅花诗》预测当时和后世的历史,没有不准的。还有一个根梅花有关的故事,据说有一次邵雍经过庭园观看梅花,看见梅花树上有二雀相争而坠地,通过起卦邵雍推断,明晚会有女子来折花,园丁会误以为是贼而前来驱赶,那女子会因此而惊惶失措,不小心摔倒在地,伤及大腿,但伤势不会很严重。后来事情果然和他说的一模一样。这老先生也是,既然料到了,也不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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