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了一年,<色戒>终于公映了,尽管许多朋友一早宣布拒看,为了删掉的三十分钟戏.但我仍然毫不犹豫地在首映日冲进了电影院,拖着叶细细.陪我看张爱玲的人,最适合应该就是她了.
片名叫<色戒>,可我看它却是为了好色____中年的梁朝伟算不得多帅,可实在是有型,有种气场,压得住阵.再想不出第二个人来替换这个角色.
片子很棒,有一种张力,让人屏不过气来.梁朝伟的台词并不多,然而只要他站在那里,你就会觉得空气都是振动的,有种醺醺然的哀伤.
陈冲的势也很好,一出场就是易太太,只有她配得上做伟仔的太太,很有说服力.相形之下,何赛飞显然只是陪打麻将的小角色.
李安把握得最好的是节奏,忽徐忽急,宜嗔宜喜,像极张爱玲爱说的那句话:一个苍凉的手势.
为了张爱玲,为了梁朝伟,为了李安,哪怕删掉三分之一也还是值得一看的吧.\
不过仍然觉得郁闷,这片子是参赛作品,早在世界影城里上映了的.换言之,全世界人民都可以完整地看到它,独独中国人自己却不可以,那不是自己贬自己做第二世界了吗?还与时俱进呢.还WTO呢.不说了.
编辑来电,说<西望张爱玲>封面已定,大概下星期就进印厂了.趁此把其中关于张爱玲与<色戒>的一章发在这里吧.
唉,我的书也与<色戒>一样,被删了三五万字.不说了.
张爱玲在《〈惘然记〉序》中说:“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因此结集时题名《惘然记》。”
看到这句“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时,我忽然有一种背脊发冷的感觉——她在说给谁听?
我无法停止猜测与联想,虽然也许那是张爱玲所不愿意看到的。她向来讨厌“索隐派”。《色戒》发表时,就因为有些人太喜欢联想,索隐,使得她很不愉快——那是一个关于女特工以色诱为手段来亲近汉奸、谋图刺杀、最终失败被害的故事。有人曾考据是根据大汉奸丁默屯的真实故事而改编,并且认定这素材一定是由胡兰成说给张爱玲听的,张爱玲在文中有“美化汉奸”的倾向,是因为对胡兰成余情未了;也有人说故事原型其实是与张爱玲齐名的女 关露,关露不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女间谍吗;然而宋淇却在答记者问时明白地说,那故事是他给张爱玲的,那些事情就是他们北大的一些学生们干的。
真相如何,其实何必多问呢?只要写过小说的人都知道,很多写作的缘起往往只是一点点影子,在写的时候,写作人往往不由自主,那结局是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而且往往写出来之后,才会发现与某种事实惊人地相似——文学源于生活,也总归会回到生活。
这本来是不需要多加解释的,可是域外人的批评已经不只是“索隐”,而是“曲解”,这使得张爱玲不得不写了一篇《羊毛出在羊身上》来反击,这是继《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之后,她惟一的一次替自己辩解——两次都涉及到一个敏感名词:汉奸。
“看到十月一日的《人间》上域外人先生写的《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评〈色戒〉》一文,觉得需要阐明……
此外域文显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小说里写反派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他们的内心?杀人越货的积犯一定是自视为恶魔,还是可能自以为也有逼上梁山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域外人先生甚至于疑惑起来:也许,张爱玲的本意还是批评汉奸的?也许我没有弄清楚张爱玲的本意?
……我最不会辩论,又写得慢,实在匀不出时间来打笔墨官司。域外人这篇书评,貌作持平之论,读者未必知道通篇穿凿附会,任意割裂原文,予以牵强的曲解与‘想当然耳’:一方面又一再声明‘但愿是我错会了意’,自己预留退步,可以归之于误解,就可以说话完全不负责。我到底对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负责,所以只好写了这篇短文,下不为例。”
结集《惘然记》时,张爱玲再次于序言中重复提出这一点:
“写反面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内心,只能站在外面骂,或加以丑化?时至今日,现代世界名著大家都相当熟悉,对我们自己的传统小说的精深也有新的认识,正在要求成熟的作品,要求深度的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该是多余的。但是似乎还是有在此一提的必要。
对敌人也需要知己知彼,不过知彼是否不能知道得太多?
因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导向原宥,了解这种人也更可能导向鄙夷。缺乏了解,才会把罪恶神化,成为与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伟大的‘黑暗世界的王子’。至今在西方‘撒旦教派’‘黑弥撒’还有它的魅力。”
——这样一再地“记恨”,她是再一次被伤着了。沾着人就沾着脏,她忍不住要躲开。
早在处女作《天才梦》里她便说过:“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极盛时期的《论写作》里再一次说:“一班文人何以甘心情愿守在‘文字狱’里面呢?我想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文字的韵味。”
到了晚年出版《续集》,她又一次在自序中清楚明白地宣称:“我是名演员嘉宝的信徒,几十年来她利用化装和演技在纽约隐居,很少为人识破,因为一生信奉‘我要单独生活’的原则。”
《〈续集〉自序》写于1988年,这时候她已经隐居了15年之久,而对于人群的厌倦愈久弥坚,宁可“画地为牢”,躲进“文字狱”里,闭门写她的《红楼梦魇》,写她的《小团圆》。
她说她很当心自己,仔细自己的饮食,用最好的护肤品,每天消毒。
总之,她要她的世界清洁如洗,一尘不染,因此远离人群——沾着人就沾着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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