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所揭示的人性,互相之间既有相同的一面,也有不同的一面,同一个人,既有在通常情况下的表现,也有在特殊情况下的表现,既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都跟时代密切相连。特殊的社会环境,会造成特殊的人性,会把好的人性变坏,也会使坏的人性偶然间释放出一缕光辉。最能扭曲人性的是文化大革命。那是个无是非、无美丑、无正反的“三无”时代,一切以个人利害,以如何保命、生存为第一考量的时代。人为了自己能够生存下去,不惜千方百计地污蔑他人,糟践他人,陷害他人。只有把他人抹黑,才显得自己正确、光荣,就是那个时代的哲学,绝大多数人都在实践着这种哲学。小说写道:“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你死我活。只不过有的人奉行这样的规则却不愿承认。或者原本就生活在理想中,理想一旦破灭就活不下去了比如你。人不能认命,人只能挣命,我当时与你争父亲,争母亲,争男人,那是因为我不足,因为生存的需要,如果是现在,你双手奉送我都不稀罕。我信奉巴尔扎克这样一句话:‘宁肯做坏蛋,不要做傻瓜,因为坏蛋有足够的能力吃人,而傻瓜只配被人吃’。”作者这样痛斥丑恶的人性:“……我看到世界被世故、虚假、谎言、投机所充塞,看到人世间布满市侩气不能不对你的话语产生怀疑。我的悲哀就是因为真诚与真实,把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称号奉行得过分虔诚,看得神圣而不可玷污。可这一切都欺骗了我。一切机构都不过是命令你跪下,张着血口吃人!有多少人打着公正、公平的名义做着不名誉的勾当……人心都枯朽了,在欲望的驱使下,都把正常的性情滤干了。爱没有了,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冷。我就是想不停地提醒人类这种冷酷与残暴,这种破坏人类生存情感的毒素……”“世间为甚那么容易原谅一个恶人的劣迹,却对善者一再扭曲呢?大妹说,这就是活着的复杂性,世间最可怕的不是凶狠而是虚伪,它足以让世界混淆了是非的标准。世上有无数的阴谋在活动,它们侵犯的往往是正直善良的心灵。”类似这样的批判性叙述,小说中随处可见,它针砭时弊,充满哲理和智慧,是作者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
玉米是“文革”中丑恶人性的一个典型。玉米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一个故事:她的父亲要到抗日前线去打仗,走前跟母亲在玉米地里做爱,产下了她,她便有了这么个极富特色的名字。玉米和“我”是隔墙邻居,两家相处甚好,三叔、大伯经常帮助玉米家做气力活,不分彼此。后来,她到县城读书,又受到“父亲”——就是仇二狗——的特殊关爱,从此她走上了跟过去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玉米一向有心机,用巧计赶走后爹,用巧计讨好“我”的父亲仇二狗,用巧计夺取荣耀,用巧计把“我”赶出学校,用巧计把悔婚的罪名安“我”身上。直到文化大革命到来,她的投机钻营得到了充分繁殖的土殖。不仅当上了造反总司令,而且把以前的一切翻了个个儿。她到处传播兰菊——即娘——的那个“不贞”,又编造爹在朝鲜战场上杀死自己同伴的罪行,使爹成了历史反革命,她把爹在病时对友人说的一句话上纲到现行反革命,使爹真正堕入地狱,几乎被整死。对“我”这个从小生活在一起的同伴,更是极尽颠倒黑白、造谣诬陷之能事。在玉米的拨弄下,“我”做什么也错而她说什么都对。“玉米可以利用爹的名誉抬高自己,可以用烈士子女的光环照耀自己,使自己的身价陡增。可我不敢公开我与爹的关系,因了娘的历史……可是,现实又多么需要爹这个护身符啊。所有的人听到爹的名字都俯仰不已,可我有了这样体面的爹却不能享受。”这种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每一件事都正确,每一句话都是真理。“咬死你让我活下去,拥有世界的一切”就是她的处世哲学。她是市侩型人物的一个代表。
属于这一类型的还有爹曾经信任有加、在爹的安排下做了“我”的丈夫的张世聪等人。娘在大饥荒中收留的另两个烈士遗孤,跟玉米一样,后来都成了斗争娘最无情、最残酷的打手,更说明了这种人性的时代特征。过去许多学者都说中国是个人情社会,人们之间的乡情、友情,无论是直接的间接的,远比法律、制度更具有粘合剂的作用,人们就是在这多种“情”的作用下,举办各种活动,解决各种棘手的问题。可是这一点,在作者所描写的时代,顿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革命的名义”下,是为着“革命的需要”而搞着种种非法活动。这种新的人际关系法则,“文化大革命”中达到顶点。大革文化命,使整个社会价值系统发生了混乱和倒转,人性之恶可恶(WU),评判人性好恶(WU)的人性,更可恶(WU)。
中国古人说到人性时,有君子跟小人之分。《荀子》说:“君子能亦好,不能亦好;小人能亦丑,不能亦丑。君子能则宽容易直以开道(导)人,不能则恭敬繜绌以畏事人;小人能则倨傲僻违以骄溢人,不能则妒忌怨诽以倾覆人……是君子、小人之分也。”玉米等人本是小人,但她们却“能亦好,不能亦好”,而被他们打倒的人则“能亦丑,不能亦丑”,事物就是这样颠倒!《孟子》说到“非人”:“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玉米等人就是“无恻隐之心”、“无羞恶之心”、“无辞让之心”、“无是非之心”的人,他们成了“非人”,成了禽兽。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语言说,她们使人性发生了异化。这是那个畸形时代培养的畸形的人。作者用人性发生异化,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把小人的丑态一一亮出,让其毕现,从而表现出时代的本质。同时,由于描写出了人性至恶的真实,强化了批判的品质,并对人类提升了警示价值。
这本书出版不久,据知又在二次加印。我相信,好的作品最终是会被人们认识、接受、传诵的。当今盛行快餐文化,什么也快,连阅读也是要求快速的。这本书却不属于“快餐”文化,不宜快读。它的长处在于描写的细致入微,堪称真正纯粹的精致的文学作品;这本书具有很强的哲理性,从人生观、处世观到传统伦理道德,都写到了,阅读过程更需要思索。任何事物真实就是生命,做到艺术的真实并非易事,而此书艺术的真实直达人心,它的哲学思考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
好人受难,是悲剧;坏人亮丑,是喜剧。这部小说里的大多数人物是悲剧型人物,少数喜剧型人物穿插其间,共同演出了这出悲剧大合唱。
爱和恨是小说中使用率很高的两个字。“每天有人传授爱,可我的心却装满恨。”“那个时候教给了我怎样恨,而且知道要想过上幸福生活,必须先学会恨……”“你有决心除掉自己的命,却没决心割掉人世的爱与恨,把爱拴在一个人身上是人的悲情,你爱一个人,可你忽略了爱你的许多人。人世在不断地上演着大悲剧……”“我不希望人都变成钢铁,有血肉才有爱,我就是为了爱,为了寻找亲情而复活的……”
爱是这部小说的总主题,不得其爱、由此而生恨是这部小说的总情节。故事展开中处处充满着恨。人们出去打鬼子,是为了爱——爱祖国,爱自己所生活的这块土地,爱自己和亲人的生命。大跃进时候放开肚子吃,是为了爱——爱党爱社会主义,大吃大喝之后迎来了大饥荒,人们忍饥挨饿,不吭一声,还是为了爱——爱党爱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同样是为了爱——爱四个“伟大”,爱毛泽东思想,爱党爱社会主义。爱和恨的主体不同,但恨无不是从爱产生的。小事上也是一样。在读过恨的人生后,才知道爱的可贵。
这里着重说娘。娘,就是他人眼中的兰菊婶,是个“最悲剧”角色。但她却毫无怨言,始终忍受着。娘的一生,一直在付出,一直在爱人,一直在忍。她把所有的爱给予别人,而不要求任何回报。她是个只知爱人、不会恨人的人。对“休”掉自己的前夫,她依然一往情深,以至引起侉娘的忌恨和旁观者的不理解。她的母爱是对着所有需要母爱的人的,谁需要她就给谁。她自己的生活十分艰苦,但她还是坚决把三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收留下来,把自己仅有的一点食物分给他们。她不知道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她也不讲究地位和尊严。甚至可以说,她有时把自己不当人看。然而,真正伟大的是她,是她的心灵。她的所有的言行,都出自一个伟大的东西,就是爱。爱,是娘的符号,是娘的象征。
在娘死去数年之后,“我”的灵魂跟喜鹊在娘的坟前碰面了。“我看见娘的坟前有一个掩面而泣的妇人,她瘦骨嶙峋哭得很是凄凉……”那是喜鹊。喜鹊是娘在最困难的时候收留的三个烈士遗孤之一,也是“文革“中痛斥娘的不贞的造反派之一。小说中写道:“喜鹊哭着说:兰菊婶,我这没良心的东西啊,三十多年我没回来看过你,你没穿过我一件衣裳,没吃过我一口饭呀……喜鹊的痛诉,何尝不是我的痛处?我是娘生命中的主角,可我这个主角突然走出娘的心灵舞台,娘的生命就唱尽了最后一出戏,心中的幕布就从此闭严闭紧了。也许喜鹊和腊月的背离并不重要,而我的背离却使娘走向了彻底绝望!”喜鹊在自责,“我”也在自责。
爱的主题,就是阴阳两界的这两个人谈论的。传说爹杀了喜鹊的父亲,喜鹊说:“我是不愿意相信,可我问过你爹许多次,他总是沉默。哪怕他掩盖一切真相,只要他亲口对我说,他没有杀过我也认,给我一个理由继续爱他崇拜他,我需要这份感情!可他甚也不说,他的眼神让我至今想起来都格外起疑。细细思量,我这一生谁对我好过?兰菊婶给了我再生,二狗叔给了我饭碗。虽说下岗了,还有三百块钱生活费,省俭点用也能活。我这一生多想去爱一个人,或者让谁来爱我啊,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控制了我,阻挠着我的心就是不让我爱想爱的人和应该爱的人。爱国家、爱社会当然没有错,可我更想爱一个具体的人,能为我排忧解难说说体己话。谁知该爱的都变成了恨……”“可我更想爱一个具体的人”,说得多好!人的感情的所施,都是具体的,空洞的和抽象的爱或恨,都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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