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诗人北岛的一首《回答》，在文革刚刚从历史舞台上谢幕的那一刻，给所有的人提供了另一种感知存在的可能。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呼唤，却披着一副冷漠傲然的面孔。北岛用北岛的独特方式去对一个荒谬又伟大的时代进行了反思。是对过去的沉痛祭奠，同时也是对未来的慷慨祝词。
　　
　　“如果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每当我读到这一句诗时，我仿佛看到一个金刚怒目的北岛，单枪匹马，昂然挺胸，面对一个时代勇敢地立下战书。义无反顾。
　　
　　北岛的诗带有极明显的冷抒情的笔触。这种语言上的风格越到其诗歌创作的后期，即诗歌成熟期，表现得愈为明显。作为朦胧诗的代表诗人，北岛的诗充分地体现了一种强烈的反叛意识和变革精神，对意象的运用同把握往往凝聚了他特别的情感体验和敏锐的语言感受力。试看《履历》一诗：“我曾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为了更好地寻找太阳却在疯狂的季节转了向，隔着栅栏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直到从盐碱地似的白纸上看见理想……”剃光的脑袋、太阳、表情冷漠的山羊、白纸，这些普普通通的似乎不含情味的事物连缀在一起，构成了此诗的意象。这种意象化的方式追求的是一种主观真实而非客观呈现。“剃光的脑袋”是对传统的一种挑战，也是对戕害人的尊严的行为的无声控诉。这些意象看似都没有温度，在瞬间的撞击和组合中，却好像让诗歌显得更为深邃。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北岛用现代的方式表现了传统的诗歌表达追求。
　　
　　北岛认为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在遇罗克被杀害后，北岛写下了《宣告》和《结局或开始》两首诗。我相信北岛写这本两首诗时，是含着热泪的。或许，对北岛而言，泪水不在眼睛里，而是在心里。“我是人我需要爱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在摇篮的晃动中等待着儿子的第一声呼唤”——读到这几句诗，鼻子在酸楚感的侵袭下，有一种强烈的流泪冲动。“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这种无奈该是教人产生怎样的煎熬。北岛的诗中，这首《结局或开始》绝非他朦胧诗创作的代表。但是众多诗歌中，我最喜欢这一首。冷峻的金刚怒目者，这一次是用流血的心记录了一个悲愤的年代里我们悲愤的抗议。
　　
　　“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在我倒下的地方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北岛就是北岛，高歌着英雄主义，骨子里桀骜不驯的战斗精神成为了他的诗中坚定的支撑。面对苦难，我们仍能饱含生命的热情，从内心发出对人道主义和人性复归的深沉呼唤。
　　
　　北岛在他的回忆性散文集《城门开》的序言中写道：“童年、青少年在人的一生中如此重要，可以说后来的一切几乎都是在那时候形成或被决定的。如果说远离和回归是一条路的两端，走得越远，往往离童年越近；也正是这最初的动力把我推向天涯海角。”特定时代下的特定童年，在诗人的身体内种下了某种可能的种子。我绝非宿命论主义者，可是我却相信北岛和北岛的诗歌之间冥冥中存在着一种相互选择的关系。
　　
　　一个选择文学、选择诗歌的人生必然是在书本上铺展开来的。无论是在创作之前还是在创作之后。北岛的父亲是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文化在北岛的家庭有着不可小觑的地位。幼时的北岛几乎阅遍了家中所有的藏书，甚至是阁楼上大批的“禁书”。所谓禁书，也不过就是写古代传奇和写得较为开放一些的现代小说罢了。但是在当时落后、封闭的社会背景下，能进行这样一种“禁书阅读”的孩子，应该是“大逆不道”的坏小孩儿吧。但同时这也决定了北岛不同于同龄孩子的早熟和爱思。即使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式的阅读，同样也可以慢慢地随着时间，积淀成一种内在的力量。
　　
　　在少年时期的阅读中，北岛接触到了大量的电影剧本，完成了从小人书到字书，从童年时期向少年时期的“华丽”过渡。毕竟还是孩子，那时的北岛只是简单地认为，读剧本等于免费看电影，并且文字转化成画面确实更有想象的空间。北岛后来也承认，自己开始执笔诗歌多少与此有关。时空转换和蒙太奇手法作为一种电影理论，对于北岛而言，更似诗歌理论。诗歌情绪内涵的弹性张力空间由此而生。
　　
　　虽然说北岛的诗歌受西方诗歌的影响是显著的，但是我始终觉得他的诗歌中是由一种现代派诗歌所没有的味道的，这种味道来自中国传统文化。“残缺的石碑支撑着天空也许会随着一道生者的目光乌龟复活起来拖着一个沉重的秘密爬出门槛”（摘自《古寺》一诗）石碑、生者、乌龟、门槛，这些都是浸润着浓浓中国文化意味的事物。如此古老深郁的气息是从一个饱经沧桑的民族的文化深处静静散发出来的。少年时的北岛，在父亲的强权意志下，寒暑假的每日在窗帘飘动的晨曦或午后，摇头晃脑地背诵古人的那些“闲情逸致”。小和尚念经似的背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同那些意外的古本小说的涉猎，即使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未成系统，那种来自古老民族的文化气息已经深深濡染，渗透血液。
　　
　　所以，北岛是中国的北岛，北岛的诗是中国的诗。当然，这里的“中国”不是简单意义的政治区分。
　　
　　我喜欢北岛，喜欢他的诗。那些文字冷峻的外表下涌动着深刻的情感，就如北岛不苟言笑、深沉睿思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不安分的灵魂。北岛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他用他的诗歌，他的怒目金刚，他的深沉睿思，为我们提供了面对过去和未来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所能实现的可能。
　　
　　“诗人不必夸大自己的作用，更不必轻视自己，他正从事着艰苦而有意义的创作，让美好的一切深入人心。也许全部的困难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时间总是公正的。”
　　
　　北岛如是说。
　　
　　等待时间的玫瑰，灿然绽放。那是我们亦是北岛，深深期许的美丽。关于诗歌，关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