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天安门前近年竖起了巍巍然的孔子紫铜塑像,多年没去,没看过。
忽然觉得世道变化快,曾几何时那里吼着把孔子“批倒、批臭”,没料就在这吼声最响亮的地方把他竖了起来。如果九泉有知,不知他何感受,是酸是涩是悲还是喜,会不会怕事过境迁,担心明天就“黄花菜凉了”。
中国历史上有过两人被最高统治者封为过圣人,一个是孔子,一个是鲁迅。孔子是“和”的圣人,主张“礼之用、和为贵”,鲁迅是“斗”的圣人,符合“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前者是汉皇帝所封,叫做“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后者是新中国领导人“偏安”年代所封,叫做“中国最伟大的圣人”。
文革年代他们是两种命运,孔子被“批倒、批臭”,鲁迅则“痛打落水狗”“横眉冷对千夫指”“怒向刀丛揣小诗”等词句满天飞。
现在,恰恰在孔子像巍巍然立于天安门前的差不多时间,课本中删除、删减、删节了不少鲁迅的文章,当然就有人茫然。“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革命家……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的文章为什么要被删除、删减、删节呢?而打倒的呼声还在脑际余音缭绕的孔子,却忽然被顶礼膜拜呢?
以我看则明明白白:在朝喜孔子、在野喜鲁迅,如果用更形象的说法,不妨叫做皇帝喜顺民、百姓爱造反。
鲁迅是对旧制度的不安分守己者、挑刺者、添乱子者,在朝者能喜欢他吗,当然不,哪个执政者乐意别人挑刺、添乱子,哪个统治者也不乐意推崇不“循规蹈矩”的人。
“民国政府”就恨鲁迅今天“投枪”明天“匕首”,恨他破坏“安定团结”,恨他呼吁民主自由,恨他赞扬“反骨”,恨他给政府带来惴惴不安。
任何人都有人喜欢有人讨厌,在朝的不喜欢鲁迅,在野的偏偏喜欢鲁迅。孔子也同样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或者是这时期喜欢换个时期就不喜欢了。关键是在朝还是在野,是自己坐“金銮殿”还是别人坐“金銮殿”,是人家统治自己还是自己统治人家。
孔子的思想无疑对统治者有利,他是制度的维护者,他主张顺从,温良恭俭让,借用现代语叫做“保持安定团结”。
实质就是不要触犯统治者的既得利益和秩序,得到的当然拥护,没得到的人当然反对,必然是针锋相对的。
最早反对孔子的是“跖”,他就不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不安分,要造反,被统治者叫做“盗跖”。“跖”如果坐上了龙椅,可能不安分想造反吗?能辱骂孔子“盗丘”吗?当然不。
洪秀全也没有龙椅坐,也是造反者,也反对孔子,称“推勘妖魔作怪之由,总追究孔丘教人之书多错”,骂孔子是各种罪恶的思想根源,明令“凡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尽行焚除,不准买卖藏读”,定都南京后设“删书衙”亲自主持“四书”“五经”删改,唯“四海之内皆兄弟”被提倡。洪秀全没坐稳江山,如果坐稳了,孔子的思想维护他的秩序,他还会反对孔子吗?当然不会。洪秀全和哥们开始是称兄道弟,一旦坐上龙椅,兄弟姐妹就得给他叩首跪拜,高呼万岁万万岁。
“五四运动”及后来的一次次运动也反对孔子,呼吁“打到孔家店”,后来的“民国政府”怎么样?还不又拜孔祭孔。我上学的前一天就去文庙跪拜过,1941年吧。
文革是反孔高潮,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红旗》1974年第1期的长篇文章,就大量借用辱骂孔子的词句,说孔子是“不耕不织的剥削者”“提出一整套论证剥削有理的反动理论”“设想一个剥削者不劳而获、劳动者劳而不获的图景:“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
还辱骂孔子“满嘴仁义道德,圣人自居,不过是一个诈巧虚伪、卑鄙无耻的家伙”,申斥他“摇唇鼓舌,擅生是非”“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好面誉人而背毁之”,还说孔子主张的“孝悌“是为了欺骗人民”,对着孔子的尸骨穷凶极恶的“面对面”斗争、鞭笞。
文章中颂“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赞“跖”“寥寥数语,把孔子的丑恶嘴脸勾画得活龙活现,如同我们所说的伪君子、政治骗子、两面派”,还强调“跖对孔子的揭露,至今仍不失为我们的宝贵经验。”
文章颂美历朝历代的反孔,比如“刘六刘七攻占曲阜孔庙驻军喂马”“把珍藏的四书、五经仍进污水沟”“对称引书史的士子儒生采取严厉措施,把他们杀掉”,称赞“红袄军”毁曲阜孔庙,洪秀全捣“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歌颂陈胜、吴广提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否定“君权神授”,歌颂黄巾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赞扬唐末的“平均”旗号,宋的“等贵贱,均贫富”“杀尽不平”,吹嘘李自成的“均田”“免赋”等等……
文章还声色俱厉的批评“前朝”说:“地主、资产阶级成为新的统治者后,由于地位的变化不再要求社会变革而着力巩固自己的统治,于是逐渐从反孔变成尊孔……还引用列宁的话与《共产党宣言》鼓动说:“反对旧专制制度的斗争中,特别是反对旧农奴主大土地占有制的斗争中,平等思想是最革命的思想”,无产阶级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革命阶级,“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文革年代已居于统治地位,为什么还要反对自己呢?我疑惑,后来才明白,是因为虽然已居统治地位,开始渐渐尊孔,可是忽然发现另有一个极不听话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水泼不入、针插不进”,所以才重新举起反孔大旗,吼声震天动地。
“资产阶级司令部”现在已不复存在,当然就喜欢祭起孔子的温良恭俭让,变得不再喜欢鲁迅的“投枪”“匕首”了。可见,在朝喜孔子、在野喜鲁迅岂能错呢,如果用更形象的说法,不妨可以叫做“皇帝喜顺民、百姓爱造反”。
如果我的思路不对。那么难道是因为世界潮流变化了,是因为受尊孔潮流的影响呢?又难道是因为怕有人会抢着“申遗”,所以赶快竖起孔子的紫铜雕像。
也可以这样设想,因为确实是有人在抢着“申遗”,是资本嘛。记得从前听过报告说,领导人曾向当时的苏联领导人表示:你们不喜欢斯大林我们喜欢,把他迁来我们这里。一具尸体要来做什么?政治资本嘛。
与时俱进,现在不讲政治资本而讲历史与文化资本,韩国就“申遗”中国的端午节,传说还打算申请中秋节和风水的文化遗产,甚至声称汉字起源于韩国,也许还眼红中国的孔子,想作为他们的文化遗产呢。
嘿嘿,鲁迅去过日本留学,如果日本国不仁不义打主意趁机申请鲁迅是他们的人,鲁先生岂不忽然成了日本国人而不是绍兴人,俩大圣人都被外国佬抢去了咋办?日月如梭、沧海桑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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