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偏爱,窃以为鲁智深在各方面都高武松一筹。其他不论,就说对官府的态度,便可看出差距。军官鲁达从没把“提辖”当回事,武松则不同,总要把“都头”挂在嘴边。用时代语言,滴滴点点,都可印证武松作为一名落后青年的“心路历程”。
《水浒传》中,武松在第二十三回出场。据《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记,这名有些流气并有劣迹的青年,酒后伤人,以为致死人命,逃往黑社会头子柴进庄上躲避,时间长达一年有余。作者描写他的相貌“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然而,不管如何夸张描写,总不过是个无业的社会青年,混得很不得意。况且他躲在柴进庄上,也不安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 柴进也不太喜欢他。自古以来,广大群众对一个人的评价一般是不会错的。只是无业青年武松表现不好,没有得到社会关怀,也没有什么人做他的思想工作。
即使没有在胸上臂上纹条龙或是蟒蛇,假如武松走上街头,还是会吓着小朋友,也会让良民望而退避,而治安警察乃至交通警察都会觉得此人招眼,或许会对照一下手头的通缉令。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不良青年,却很相信县政府。请看:
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么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政和年月日”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听店家的劝说,武松不信;见树皮告白,没有落款,武松不信;再走二百多米,见到官府的榜文,他却立刻信了!道理很简单:那是带了印信的官榜。有意思。他竟然不信群众而信官府!
阳谷县衙的办事效率无从考证,不过,从这一纸告示,再从武松的确打得一只虎,我们还得肯定,阳谷县衙还是办了点实事的。其时摄影术没诞生,无法公布虎照,但县衙绝对没有发布假消息。发现有虎伤人,阳谷县衙出告示,店家阻拦武松冒失青年上冈,都是对人的生命负责的态度。武松没文化、修养差,心理有点阴暗,竟把酒家的劝阻当作黑店留客,时风可见一斑。当然,武松打虎的动机简单,纯粹是不肯被老虎当夜宵,丝毫没想到这是“国虎”,也想不到“虎啸振县威”,不会想到影响投资环境以及发展旅游业诸般大事,更没想到能因为一只老虎弄得千古留名。
以前读《水浒》,没注意这阳谷县衙告示对人物刻画的暗示作用,也就没想到以武松这等不受羁绊的好汉,对官府告示竟如此高度信任!武松文化低,缺乏体制意识,但在潜意识中,他还是很把官府当回事的,从许多细节中,可以看出他对权力体制的敬畏。
即使被排除在体制外,享受不到任何好处,武松仍然一以贯之相信官府。为表彰打虎之功,县府给他安排了工作,让他做了阳谷县都头(大约相当于警察排长)。武松很当回事,跪谢之后,很得意,自忖:“我本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这也许就是人物性格的丰富或曰复杂。后来在十字坡酒店,因遭黑店老板孙二娘暗算,差点被当黄牛肉开片,便打将起来。张青见老婆吃亏,大喊“愿闻好汉大名”,武松的回答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你看,明明已经犯罪革职,他还念念不忘报出自己以前的行政级别;他不说“打虎武松也”,却把个连弼马瘟也不如的“都头”挂在嘴边,这不是很好玩的事吗?连武松那样的流氓对官府告示都持相信态度,所以,对梁山好汉造反的心理原因,我们可能还得做进一步探究。
武松的不信群众信官府,令我感叹不已。也就是说,即使那个政府不怎么样,总还是个政府,武松就是相信它。它说有虎,武松就认为有虎,其他人说了都不算。在那个时代,这种信任是多么难得啊,事情正在起变化。一件很小的事有可能变成很大一件事。比如,几个月前,我对周正龙已经没兴趣了,现在我对那个林业厅也没有兴趣了;眼见百僚钳口,代表无声,始终出不了一纸“告示”,明天,我也许对谁也不会有兴趣了。一件事,如果不小心弄得荒谬了,唯一可以补救的,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它“绝伦”。拜托了,好不好?
如论武松后来的变化,话头就长了。《水浒》七十一回,宋江说出接受招安的小算盘,流行歌手乐和不失时机地立刻唱起“招安歌”,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资深不良青年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却冷了弟兄们的心!”请看,这武松竟然说了句“却冷了弟兄们的心”。——他是从何时开始不相信官府的,他的心是如何“热”起来的,又将在何时“冷”下去,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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