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一下外语。 我是教外语的,教外语是我的本职工作、我的饭碗、我的买卖。俗话说,卖什么吆喝什么。而我却相反,极少吆喝外语。在外语同行眼里,没准是半个叛徒。今天所以谈外语,原因也来自外部:日前教育部网站披露高考英语改革方案,拟一年多考。此前北京市教委也发布了相关消息,谓不远的将来将改变英语分值,英语100,语文180。这使得英语及其同母语汉语的关系成为街谈巷议的一个话题。 众所周知,三十多年来,英语太热了,外语太热了,火球似的。就其散发的正能量而言,犹如一条条金光大道,不知有多少人循此同国际接轨甚至径直跑去罗马伦敦华盛顿;而其副能量则如一个在中华大地往来徘徊的幽灵或如当年折磨孙猴子的紧箍咒,致使无数人为此劳神费力苦不堪言。例如我,读研三年,较之作为专业方向的日本文学,莫如说更被作为第二外语的英语搞得焦头烂额。由于英语口语不灵,每次上课都倦缩在教室角落大气不敢出,生怕老师的目光落到自己脑门不动。可以说,那几乎是我此前人生中最惶恐的遭遇。即使当年突然遭遇八国联军的圆明园清扫工也未必那么惶恐和狼狈。 另一次英语遭遇发生在十几年申请提教授的时候。凡提教授(正高)必考外语。日语教授也不例外。第一年考英语考了58分,第二年降为56分。这么着,第三年一咬牙,除了上课整天跟英语较劲儿。天助人佑,考了77分,这才当上教授。当上第二天就把英语书以至大凡带英语的印刷品一古脑儿打包塞进壁橱最黑暗的角落,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有时我甚至猜想,假如我不为该死的英语消耗那么多脑浆,没准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不是莫言(村上更没戏),而非在下林某人莫属。实际上莫言也好像没学过什么英语。也就是说,莫言所以捞得诺奖,乃是因为他的脑细胞未被英语谋杀。你想,一个在鸟语花香的荒草甸子上想像狐狸变美女陪自己放牛的莫言,一个缩在教室角落对着英语不规则动词表抓耳挠腮口吐白沫的莫言——二者相比,哪个更能写出《丰乳肥臀》因而更能捞得诺奖?肯定是后者嘛! 也不仅现在,几年前我就写文章认为中国捞不到诺奖的原因之一,就在于过热的英语学习透支了我们的心智、打压了我们的自信、绞杀了我们的灵性,使得我们的心灵空间没了绿接天际的草原,没了星月交辉的天幕,而被26个变形蝌蚪塞得满满的,哪里谈得上灵机一动呢!而没有灵机一动,没有灵性,石破天惊的大发明、大创造也就无从谈起。 那么培育灵性、生发灵机的土壤是什么呢?无疑是母语汉语。再以我个人为例——动辄显摆自己,抱歉——前不久在讲座会场有学生问我对自己的翻译最满意的是什么,我回答是译文中若有若无的灵性。尽管这灵性在译文所有要素中大约仅占0.5%,但正是这0.5%使得我笔下的文字活泛起来、机灵起来,带有种种微妙而鲜活的表情。我一向以为,一般的翻译和相对好的翻译的区别之一在于,前者传达意思、意义或故事,后者再现表情、喘息和心跳。以绘画打比方,前者画头发,可能丝毫毕现;后者画眼神,但求动人心魄。而这无疑取决于0.5%灵性的有无。 恕我重复,灵性从何而来的呢?来自母语,即由母语从小催生、培育、熏陶出来的。换言之,母语关乎灵性,关乎审美,关乎天人之际的信息通道。而灵性是十分脆弱而敏感的东西,一旦错过儿时最佳萌芽期,很可能抱憾终生。作为翻译家抱憾终生倒也罢了,毕竟翻译家在总人口所占比例远远不及0.5%。问题在于99.5%,万一这么多人的人生缺少灵性,尤其缺乏审美灵性,那将减却多少幸福感啊! 相比之下,外语则更多关乎器、关乎理性、关乎认知,故而多大年纪开始学都未必晚。我是二十岁才开始学日语的,口语不呱呱叫诚然是100%的事实,但若论词汇量,没准比一般日本人都多出0.5%,至少翻译当中基本不查词典。 即使在这个意义上,我也赞成把外语学习从火球中拉出来,实行一年多考,进而各地像北京市教委那样提高母语分值降低外语分值。说到底,世界上有哪个像样些的国家把外语实际上置于母语之上呢?外语应为母语让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