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中，人类对垃圾所负的责任，仅限于要把它丢到垃圾箱里，而不是随处乱扔。我曾经以为，我们对垃圾的责任，就是这么多——从手到垃圾箱那么远的距离。

当那些肮脏、混乱、废弃的物品消失在垃圾桶盖子背后，它们仿佛就应该从此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情况并不会真的如此。物质不灭，它们总会以某种方式回到你我或你我后代的生活中——被垃圾污染过的饮用水、吸收了土壤中垃圾毒素的食物，或者是垃圾焚烧后释放到空气中的二噁英……然而，在扔垃圾的时候，不大会有人想到这些。

曾经我也不大会想到这些，直到7年前，去日本留学。

初来乍到，在学习生活日语之前，首先学习的竟然是倒垃圾说明书。是的，倒垃圾也是需要说明书的。厚厚一本，印刷精美，图文并茂，任何人到市政部门办事的时候都可以免费领到一册，并且还周到地配着英、中、韩等翻译版本。册子的每一段落最后，总有一行小字：“具体请遵照所在社区的指示。”

然后，就得去学习住地社区里的倒垃圾说明书。那是一块告示板，上面画着一个很像学校课程表的表格，表格里醒目地标示着：每周的某日，可以倒剩饭剩菜之类可燃垃圾；某日可以倒塑料之类不可燃垃圾；隔周的某日可以回收报纸杂志；某日可以回收其他资源。而且，这些“某日”，还并不是某日的24小时皆适用，而是特指某日的某时某分之前，这个时间通常设定得比较早——为了避免乌鸦觅食扰乱垃圾，也就是说该时间是由当地乌鸦的早起时间来决定的。

每一个社区的这个表格内容都不尽相同，因此，每到一个新住所，都要先把居住地附近的这张“课程表”抄到自家日历上。在踏入这片国土的第一个清晨，在经历了第一次倒垃圾的繁复程序之后，我终于意识到，在和这里的国民分享清洁空气与悦目风景的同时，也必须和他们一道承担起对垃圾的责任。

这责任不仅仅印刷在《留学生生活指导》上，它已渗透在这个国家物资流动的每个环节。渐渐地我发现，倒垃圾的说明书甚至还印在超市的每件商品包装上。酱油瓶子上除了说明成分含量、保质日期，还有怎样把瓶子分解回收的方法：怎样按箭头所示把瓶颈的盖子彻底摘除，又怎样沿虚线将包装塑料纸撕开，再如何分别回收。就连装面巾纸的纸盒，盒底下也有图示说明，告诉使用者怎样由事先加工好的印痕，将纸盒拆成平面状，因为这样做可以减小资源回收时的体积。

不仅如此，在每个大型食品超市的门口，都特别放置着回收牛奶纸盒、食物托盘的大型回收箱。这两种东西，是食品超市每天都会大批量售出的，因此超市需要承担起回收它们的责任。同理，如果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喝完之后从来不必费心寻找扔罐子的场所，因为每一个机器的另一侧，都必然配备着一个回收饮料罐的圆孔。

在日本生活的日子里，烦琐的垃圾分类简直够写一篇长长的论文。家里至少要准备三个以上的垃圾袋，其中用来装可燃的厨房垃圾的那一个，还必须预先确认好是印着“本塑料袋即便燃烧也不会产生有害气体”的那种。报纸和杂志由于纸张种类不同，必须分开收集。另外还要准备一个纯纸质的袋子，里面存放各种零碎的不规则纸类垃圾。而饮料纸盒用完之后，则需要剪开，冲洗干净，再像晾毛巾般用小夹子夹起来晾干，以备回收。

日本各地整洁的均衡程度令人惊叹不已，为什么在整齐清洁的城市之外还围绕着整齐清洁的乡村？在整齐清洁的乡村之外还围绕着整齐清洁的山林？正是因为每一个家庭都在这样做。

我曾经很好奇，是不是每一个日本人都心甘情愿这样麻烦地为垃圾承担责任？某次在一个法律电视节目里得到了答案。有主持人提问说，假如不按照社区指定的时间、地点和规则投放垃圾，算犯罪吗？律师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根据日本的相关法律，任意放置垃圾，可以判处5年以下徒刑或1000万日元以下罚金，或者两者并罚。倘若事关公司，那么罚金最高可达1亿日元。并且，竟然真的发生过有人在空地上扔了体积约半立方米的有机垃圾，就被罚款30万日元的事例。

难怪有时经过一些荒僻场所时，会看到“不法投弃就是犯罪”这样的标语牌——看来并不仅仅是吓唬人用的。

如此这般地遵照规则，的确非常麻烦。记得我小时候住单元楼，倒垃圾的时候连袋子都不用装，直接用簸箕撮着倒到楼道里设置好的垃圾通道，那些物品就会沿着中空的垃圾道直冲而下，敲击着每个楼层垃圾口的铁皮，发出轰然巨响，从五楼响彻一楼，气势磅礴。那时候倒垃圾就是举手之劳，简直高效便利之极。

在食品包装都使用草纸、居家装饰都采用竹木材料的时代，人们的确可以这样只对垃圾承担简单的责任。然而，在人造合成产品大行其道的今天，在享用了这些物品所带来的舒适、便利和快乐之后，当它们已被认为无价值时，身为制造者或使用者或获利者的你我，对它们的最后责任是否仅仅只是一扔了之？要知道它们不能被自然界的微生物所分解，它们也不会消失在空气里或融化在雨水里，它们总会待在某一个地方。那么，然后呢？

2008年我回到北京，扔垃圾又变得很方便，垃圾桶就在楼道拐角，1周7天，1天24小时，任何时间都可以扔任何种类的垃圾，也不必担心违反法律。而且因为有尽心尽职的物业人员清扫，楼道里从来不会有令人不愉快的异味。

然而这座22层的建筑里不存在垃圾问题，并不意味着它方圆10里之内不存在垃圾问题，更不意味着这座城市不存在垃圾问题。

最近，我的一位朋友遇到一桩难以解决的烦恼。他刚刚搬入一处以景观优美著称的楼盘，正是乐享乔迁之喜的时候，却突然听说，这个楼盘附近将要兴建一个大型垃圾焚烧站，朋友和小区里的其他业主都大为震惊。人们联合起来上书抗议，人人都知道焚烧未经分类的垃圾将会产生大量剧毒物质二噁英。

但是这座城市和中国大部分城市一样，周边已被垃圾包围，并且每日的垃圾量仍在递增之中。

倘若不将垃圾分类回收，使其再度进入循环系统，垃圾从来就不会凭空消失。那么，我们应该期望它们将会被点燃在距离我们多远的地方呢？

责任是守恒的，即使你在这一个环节躲避开它，它也将在下一个环节击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