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孟买贫民窟的马贾尔,参加电视节目《谁想成为百万富翁》,令人吃惊地一路过关,闯到了赢取千万卢比的题目。电视节目的游戏规则是:答对了财富翻倍,答错了一切归零。马贾尔选择了继续挑战。中场休息时,他和主持人在厕所相遇。主持人激动地对他说,我们都在创造历史,你一定会赢。他说,但是我并不知道答案。随后,他发现主持人在洗手台的镜子上留下了一个字母:B。 这是刚刚获得金球奖最佳剧情片的《贫民富翁》里的一个情节。尽管主持人先前对马贾尔的贫民窟出身冷嘲热讽,但是大概被他的出色表现深深打动,或者真的希望自己的节目创造历史,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他泄题。聪明的马贾尔启用了仅有一次的自动去掉一半错误答案的机会,对他的好意进行了测试,发现答案B果然留下了。但是,他还是选择了答案D。 这让我想起了前不久参加的一次讨论会。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广东一家企业为2008个民工购买火车票,让他们顺利回家过年,并邀请学者和媒体人士研讨相关的慈善主题。该企业遇到的一个烦恼是,为了两百块钱的火车票,不少民工提供虚假信息。这也是慈善者的普遍烦恼,他们发现底层民众并不总是像小说中写的那样淳朴善良,不仅不善于感恩,而且不乏狡诈。 我对该企业的负责人说,他们的送票行动诚然善莫大焉,但是应该意识到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巨大鸿沟,远非一张火车票可以填平。知恩图报固然是一种美德,但是中国古人说的“施受无心”更加合理。目前社会的弊端之一,是过度地强调穷人对富人甚至对政府的感恩,以为这样可以达致和谐。事实上,这可能压制穷人的权利追求,导致更多的不公平,埋下更多的隐患。 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人们认识到,对强势阶层的不信任,是弱势人群的基本特性。狡诈和欺骗,既是他们的生存伦理,也是他们的抗争策略。为此,我介绍了美国政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的代表作《弱者的武器》。斯科特发现,由利益集团和知识精英记录的历史中,几乎不提占人口多数的农民,除非他们对国家构成威胁。所以我们看到的农民的反抗,都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造反运动。斯科特从底层视角看去,发现在大多数历史时期,对大多数农民来说,这种政治行动太过奢侈,风险巨大,实为稀少。即使罕见地成功了,结果也不是农民真正想要的,因为那往往是一个更加强大的国家机器。因此,斯科特更加关注农民的日常反抗形式,也就是一些琐碎的冲突。在这些冲突中,弱势群体的日常武器有:偷懒、装糊涂、开小差、假装顺从、偷盗、装傻卖呆、诽谤、纵火、暗中破坏等等。他的研究对象是东南亚农民,但也在书中举例说,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偷猎在英国是非常普遍的行为。在法国,左拉曾经毫不夸大地宣称,“每一个农民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偷猎者”。 有时单是从人的品行出发,你无法解释底层民众的行为。有些观察者认为,长期污浊的生活败坏了他们的品行;有些观察者则提供了相反的意见,认为穷人的心灵没有被金钱和权力腐蚀,更加质朴真诚。在电影《贫民富翁》里,主人公马贾尔善良、诚实、守信,但是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也一样跟着哥哥去偷窃和诈骗。理解了“弱者的武器”,你就能想明白这些矛盾的现象。 底层民众面对来自强势阶层的慈善行为,同时扮演着两种角色,一个是临时的对恩人怀有感激之情的人,一个是日常的处于戒备状态中的人。生活并没有给他们太多前者的训练,所以他们更习惯于后者。有时他们不得不进行猜测,就像马贾尔在面临千万卢比得失的时刻一样,他不知道主持人是否在设圈套,但他必须于数十秒内,在二者之间作出选择。假如主持人真心帮他而他选择了不信任,那么就会被当作穷人品质恶劣的新证据;假如他选择信任而主持人在欺骗他,那么就会让他痛苦的生活雪上加霜。更多的时候,穷人没有这样痛苦的选择,就像面对广东这家企业的善举,他们只想通过欺骗得到更多补偿。 因此,慈善并不适宜于施者和受者面对面开展,而应该通过慈善机构来进行。慈善机构的好处一是专业,有能力进行筛选和跟踪;二是中立,被欺骗也不容易受伤。但是,目前中国慈善机构尤其是民间慈善机构严重不足,面对面的慈善也应该受到鼓励。这种时候,无论是企业还是个人,在做慈善时要充分意识到自己也同时扮演着至少三种角色,一是作为弱势人群对立面的强势人群,二是期望得到感激的施恩者,三是应该专业和中立的慈善机构。这三种角色得到的回报各不相同,作出的反应也不一样。 马贾尔选择了不信任主持人,结果他赢了,观众为之惊喜。而我们身边的农民工,对慈善企业的不诚实,则留下一串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