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的先生与学生
时间:2010-11-26 00:48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钟文典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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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沈从文淘文物 大学国文第一课,是沈从文先生上的。沈先生很清瘦,个子不高,戴了一副近视眼镜,外面穿一个大褂。他讲课慢条斯理,有时候讲着讲着自己还笑一笑,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温文尔雅的一个君子。我上了他一个学期的课,与他聊过几次。 新中国成立以
跟沈从文淘文物
大学国文第一课,是沈从文先生上的。沈先生很清瘦,个子不高,戴了一副近视眼镜,外面穿一个大褂。他讲课慢条斯理,有时候讲着讲着自己还笑一笑,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温文尔雅的一个君子。我上了他一个学期的课,与他聊过几次。
新中国成立以后沈先生没有工作,后来是郑振铎帮他安排到故宫博物院。
1954年,学校(广西大学)叫我去买些文物,第一站我就到故宫博物院。他们说这个你要问沈先生。一看,他就在那个大厅的角落里。我马上过去,叫了一声先生。他抬头看,我向他鞠了一个躬。他说:“你是谁呀?”我说:“我是你的学生。”他有点印象,就问我找他干什么,我说学校给我2000块钱买文物,要建文物室。
因为我们是师生,他很坦率,说你不懂,你明天8点钟来,我带你去。第二天他就带我从故宫博物院跑到西琉璃厂。一连3个上午,他一家家挑,一件件比,再一件件砍价。用完2000块钱,他就去监督人家装箱,然后跟我说:“你可以回去了,剩下的我帮你做得了!”
结果为这些文物,沈先生先后来了6封信,都是蝇头小楷,毛笔字写得很清秀。我临走时,他还送了一块自己的唐代铜镜给我们文物室。1960年还是1963年,他来桂林,到文物室去看,很高兴地说:“我这个破铜镜也在!”我特地用个玻璃盒装起来的,注明是沈从文先生捐。
请胡适给小学题字
1946年10月,胡适先生主持了北大的开学典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胡适先生,后来就见多了。有一天我从图书馆出来往北走,他从他那个办公室绕道往南来,刚好就在图书馆那儿相遇。我向他鞠个躬,他也脱了帽回礼,很客气地问我:“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我说:“报告校长,没有什么事。”
刚好那时候我家乡办一个小学,用我祖父的名字命名。我一个堂兄的母亲去世了,把剩下的几十亩田捐给小学当办学经费。我跟堂兄谈了这个事情,我说胡校长尽管那么有名,但对学生还是非常客气的。他说那你请他帮忙写个校名啊。我就拿了那个校名的条子,在他办公室外转悠了3天。第3天碰到他,他也帮忙写了“定荣纪念学校胡适题一九四七”。
后来我在北大读研究生、当助教,就住在胡适先生的对门。他妻子江冬秀胖胖的,胡先生对她很好。有时候他们出门来,胡先生拿把纸扇,穿着大褂,江夫人穿着布鞋、白袜子,头上还插着花,两个人就这样慢慢走。
胡先生当时没开什么课,外国学者来他就去介绍一下。但他演讲很好,我听过。他做校长有点无为而治,真的是兼容并蓄。天主教会一个美国神父在红楼西边的教室作报告,讲解放区怎么怎么不好。但是在东边,地下党进来了,就在那儿讲解放区怎么怎么好。我先去听西边的,因为对教会我从来没接触过。很多教徒在那里念“阿门”,低着头,闭着眼,吓了我一跳,又到东边去听解放区那边怎么样。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兼容并包。
钱端升一堂课只讲10分钟
钱先生是浙江人,口音比较重,所以你听他的课要集中注意力才行,不然听不懂。他是当时国民参政会3门大炮之一,他一个,许德珩一个,周炳琳一个,经常向国民党开炮。所以他上课议论时政牢骚很多,见了桌子骂桌子,见了凳子骂凳子,有了新闻先发一顿牢骚,然后一看表,还有10分钟下课了。一讲课,底下大家谁也听不懂,所以有同学递条子给他:“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出师表》里的话。他看到这条子也摇头笑。
但是我想,钱先生是国民党那时候30多个院士之一,美国人经常请他去讲学,他的著作也不少,说他没有学问没道理。所以我就下决心听听他那10分钟课,一试,你只要认真听进去了,可以给你很多启发,他真是有大学问的。
我跟胡适先生的大弟子罗尔纲比较熟。罗先生做学问很扎实,人也很随和。他能得到胡先生的欣赏是因为帮胡先生做他父亲的文稿。胡先生父亲的字很难看懂,找了几个人都做不下去,罗先生在那里搞了一年多,把它搞清楚了,所以胡先生很欣赏他。
罗先生的《师门五年记》本来叫《师门辱教记》,后来胡适先生帮他改了书名。胡先生在台湾做60大寿的时候,自己出钱印了400本,来祝寿的每个人一本。后来大陆批判胡适,罗尔纲说我不批判。消息传到了台湾,有人就告诉胡适说罗尔纲也批判你了。胡先生很坦然,说尔纲不会这样做的,我相信他是违心的。这话又传了回来,传到罗先生那里,罗先生整整一天不说话,在那里流泪。
吴之春只剩一个学生也上课
吴之春先生当时教西洋思想史,原来是清华大学教务长,湖北人,70多岁,身体不太好,上他的课分数容易得,只要交一份作业都及格。他开选修课,选的人很多,我记得第一堂课交选课单时,80多个人;第二堂来听课的,20多个人;第三堂来听课的,5个人,其中有一个是我。第四堂课我琢磨还去不去,后来一想,5个人,再去一次吧。到那儿一看,就我一个人。我想走,吴之春先生来了。他一上讲台,瞪大眼睛,用湖北话问我:“你还来啊?”我说:“吴先生,我在听。”他说:“你不要来了,以后到我家里去好了。”所以每周三的两节课到他家里去,就是面对面聊天,能学到很多东西。那时候北大是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不听,作业做好就得了。当然那时候作假的人也少。
卖了裤子衣服去听梅兰芳
我感觉在北大最受益的就是和一些朋友一块儿闲聊,特别是读研究生那段。那时宿舍里面12个小房间,一人一个房间,楼下一部公用电话,还有小厨房、卫生间、洗澡间。每天下课了回来休息,或者吃完晚饭,一人一张扶手椅,就在宿舍前的院子里,捧着开水开始瞎聊了:我今天看了什么,我是怎么看的;我今天读了什么书,我是怎么感觉的;我今天听了谁的报告。就在那儿聊,一聊一两个钟头。哎,我就感觉我也听了那个报告、读了那本书。
新中国成立后,梅兰芳、周信芳在北京第一次演出,我跟几个同学很高兴,但是没钱买票。怎么办呢?我就卖了两条裤子一件衣服,连夜去排队买票。我们买的楼座,坐成一排。梅兰芳新中国成立以后经常听,到底老了,比不上以前了,以前灌的片子那的确是唱得好。
老前辈就是老前辈啊,那功夫真的不一样。
【出处】南方人物周刊
【摘自日期】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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