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资治通鉴》的相关记载,确实也有呼应之处。《通鉴》罢皇后厌胜的事件记录在永徽六年六月,断后母柳氏不得入宫也是六月。七月是吏部尚书柳奭被贬官。然后记载的是李义府推动废王立武的经过和长安令裴行俭因为议论废王立武事遭到贬官事。观察《通鉴》的这一系列叙事安排,除了没有提到厌胜事件之后皇帝曾经有过废后的举动没有成功以外,增加了裴行俭贬官一事,其他过程都是基本一致。而从皇帝怒不可遏,不仅断了皇后母亲入宫,而且连续对皇后的舅舅柳奭进行贬谪,一气之下提出废后是完全可能的。 比较而言,究竟是小公主之死引发废后举动,还是皇后厌胜事件引发废后动作呢?小公主之死,当在永徽四年,最晚是永徽五年初,因为三年七月以后李弘出生,五年十二月李贤出生,公主只能生死于期间。厌胜事件在永徽六年六月,距离废王皇后的九月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而废后宣布之时距离小公主的死亡已经一年有余。《新唐书》等坚持小公主之死,导致皇帝有废后之念,然而只有皇帝的心理活动,未见任何举动。而厌胜事件则不然,皇帝先断柳氏不得入宫,然后连续贬官柳奭。所以,真正引发废后举动的是厌胜事件而不是公主之死。 把公主之死与王皇后的废黜联系起来,用意其实不在皇后废黜史的研究,真正的目的在于揭露武则天丧尽天良。如本文所论,其实公主之死与废后事件距离遥远,没有必然联系。公主之死,更不是武则天亲手所害。所谓武则天杀害亲生女儿的说法,不过是众多妖魔化武则天的事件之一而已。 中国古代的传统政治,在人物评价体系上,从来就有人性指标这个向度。即使在政治活动中,也要时刻遵守人性的基本原则。“杀妻求将”就被看做是违背人性的可怕做法。一个人的善恶品评,根本之处在于人性的底线是否能够坚持。而传统政治,要求的贤人其实就是好人,好人就必须经得住人性这条品评标准的考验。 在这个文化背景下,攻击与表扬,都会采取同样的策略。公元684年二月,武则天大赦天下,改元文明,中宗虽然在位,皇太后临朝称制。同年九月,李积孙李敬业在扬州起兵,以讨伐武则天匡复唐朝为号召。在行为上,李敬业“求得人貌类故太子贤者”,谎称太子李贤尚在,所有旗号都打着李贤的名义。这是政治斗争中的策略,有利是原则。 与此同时,文学家骆宾王亲自为李敬业书写了着名的《讨武瞾檄》。因为双方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檄文也有政治动员的功效,所以攻击武则天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可以说,檄文也是政治策略之一。但是,在这篇着名的檄文中,攻击武则天的时候,甚至攻击武则天“弑君鸩母”,说武则天杀害了唐高宗和自己的母亲。这当然是没有的事情。同时也攻击武则天“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这句话讲的是武则天临朝称制,唐睿宗虽然名为皇帝,其实是囚禁在别宫之中。但是,通篇檄文没有提及武则天杀害小公主的事情。如果确有其事,哪怕仅有一点点传言,骆宾王能不加以利用吗?想一想,如果武则天又杀母亲,又杀女儿,这种形象那多有利于造反者啊。但是,这篇着名的檄文并没有提到这件事。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在那个时候,在李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的时候还没有这种传言。 赵文润先生着《武则天》一书,在第四章专门列“关于小公主之死”一节,援引赵翼等学者观点,认为《旧唐书》比《新唐书》更可信。而对于骆宾王檄文不提及杀小公主之事,赵先生也认为太奇怪,如果确有此事,骆宾王会笔下留情吗?当然不会。雷家骥先生认为,武则天杀公主,“大概仅有她自己知道而已,史官不知何据而书?既然史官如此记载,则或许果真有据,后人若无确证则不宜轻易予以推翻”。其实,总体上雷先生还是倾向肯定确有其事的。 武则天杀死亲生公主这种说法,在唐宪宗时期成书的《大唐新语》中也没有出现。最早提及这种说法的应该是《旧唐书》之《武则天本纪》之后的“史臣曰”,而到《新唐书》的时候才大张旗鼓地传播开来。我们从现在的《新唐书》和《资治通鉴》记录文字可以看到,武则天杀人的过程是被全程记录的。一方面说武则天杀人只有武则天一个人知道,而且她不可能对别人再提起,另一方面却有一个现场全记录。这个矛盾的现象,其实是五代北宋以后才出现的。 我们还是回到小公主之死这件事上来。公主确实死了,这是真实的。到底什么原因呢?雷家骥先生就怀疑过婴儿猝死症。婴儿猝死症是新生婴儿头一年内最常见的死亡原因,其发生率在每千名活产婴儿中约有2—3名的死亡率,典型的婴儿猝死症好发于一向看似十分健康的2—3个月大的婴儿,小于2个月或大于6个月的婴儿较为少见。婴儿猝死症多事发突然,常在婴儿平静地安睡后,父母并未感觉有何异样,然而一段时间后却发现婴儿心跳呼吸全无,突然毫无缘由地死亡,即使病理解剖也很难发现有什么异常,这是一种至今找不出确切原因的突发死亡现象。 武则天新生女儿忽然死去,伤心是难免的,把责任推给皇后的看望也是可能的。女儿虽然也是高宗的,但是这个事件对武则天的打击更大,高宗能做的就是体贴安慰,用更温柔的爱心减轻武则天的丧女之痛。小公主事件之后,高宗与武则天的关系更密切了。新生公主之死,是一个意外。至于后来史书夸大其词的说法,都不可信。 小公主这样的突然死亡,在唐代的记录中也不是绝无仅有。唐玄宗的武惠妃,与武则天还有亲戚关系,受到唐玄宗的宠爱,曾经动议立为皇后。就是因为来自武氏,所以大臣反对没能实现。死后,追赠为“贞顺皇后”。武惠妃的再从叔是武三思,从叔是武延秀。武惠妃也有孩子夭折的经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妃生子必秀嶷,凡二王一主,皆不育。及生寿王,帝命宁王养外邸。”大概不能归因于武氏的遗传,只能说当时这种情况比较多。母亲有丧女之痛是很可怜的,没有想到,后世更以非人性地说法加以攻击。 关于武则天的文字记载,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妖魔化,追究起来,也不是没有背景。陈寅恪先生研究李武韦杨婚姻集团,认为“李武为其核心,韦、杨助之黏合,宰制百年之世局”。所以,武则天虽然最后失败,但是因为与李唐千丝万缕的联系,百尺之虫死而不僵,武氏家族的政治影响依然存在。然而,从历史的立场上看,唐朝前期两大失败,一是武氏代唐,二是安史之乱,历史的追究不可避免。为了避免武氏之祸的重演,借鉴史学很容易走上妖魔化武则天的道路上去。于是,一些原本荒诞不经的传闻也被历史学家采纳,武则天杀害亲生女儿的故事因此得到正规史学着作的传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