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江西会馆 阮大铖与方孔炤,是另一种更为特殊的同乡。除了地缘关系,他们还是“同学”。万历四十四年,他们同中进士。 方孔炤(1590—1655),字潜夫,号仁植,桐城(今枞阳县浮山镇)人。万历四十四年,方孔炤中二甲第二十五名进士,外放任嘉定知州,后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与流寇作战中八战八捷,战功赫赫。 着眼现实,村长、班组长都是不小的干部。回望历史,省长、部长也是很小的干部。如果你真不知道方孔炤是谁,上过武夷山,很醒目的“重洗仙颜”四字,便出自他的手笔。 方孔炤曾以非党的身份,站在了魏忠贤的对立面。在方孔炤这里,后人看到了明季官场的另一面——所谓的结党,多是利益驱使。方孔炤与魏忠贤的交恶,并非政治立场,而是影响了人家的经济收入,引起魏忠贤的愤怒,受到了免职处理。崇祯帝即位后,方孔炤复职,又升任尚宝司卿,直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方孔炤后来受到迫害,来自杨嗣昌的陷害,与东林党与魏党的斗争没有关系。崇祯帝自缢后,方孔炤护送老母归隐白鹿山庄(今安庆市宜秀区杨桥镇),直至终老。 武夷山方孔炤手书石刻 阮大铖与方孔炤的诗文中,可以看出二人的密切交往。但阮大铖与方孔炤之子方以智,关系形同水火。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号曼公,别号浮山愚者。为僧后,法名弘智,无可、药地、浮庐、墨历等。方以智出生于仕宦之家,祖父方大镇、父方孔炤,在朝都身居要职,他们在政治上倾向东林,学术上喜谈“物理”,并通医学、地理、军事。方以智自幼智力超群,九岁能文,二十二岁着书立说,热衷政事,“接武东林”、“主盟复社”,有明季“四公子”之称。崇祯十三年(1640),方以智考取进士,任翰林院检讨。 方、阮两家,皆为桐城仕宦大族,历来婚嫁不断。以两家世戚关系推论,阮大铖不仅年长方以智二十四岁,亦为其叔辈。方以智之父方孔炤,与阮大铖不仅是“同学”,在崇祯七年桐城地方民变中,二人还密切合作,联手平叛。 阮大铖与方以智早年亦感情甚厚,多有交往,诗和酬唱。阮大铖《咏怀堂诗》中,收有《方密之见访即送其游吴》二首,其一曰:“南浮敦悦地君复振华音。尘下概千古,霞端翔寸心。固穷榛草在,安土稻花深。何事元方御,来参抱膝吟。”《咏怀堂诗》结集于“崇祯乙亥(1635)冬日”,依此推论,方以智吴游之前,二人不仅没有恩怨,关系还是相当融洽的。 但这种源于亲戚与乡情的亲密关系并未久远,阮大铖之女阮丽珍早年许婚方氏最终却嫁与了曹台望。曹台望之父曹履吉,亦为阮大铖的丙辰科同年。阮女的这一婚姻变故,已足见阮、方二氏之间,曾经发生了某种恩怨——这一恩怨,究竟是立场介蒂决定世故介蒂,还是世故介蒂决定立场介蒂,一百读者就会有一百个哈默雷特。 关于阮、方二氏的矛盾冲突,清方冒翰《方以智传》中有这样的记载:“父孔炤 ,万历丙辰进士,巡抚湖广,为时相所忌,以失律逮下狱。阮大铖与同郡,尤忮害之。时局翕然,欲致孔炤于死。以智……中崇祯庚辰进士,选庶吉士,改编修。以智既官禁苑,在廷稍为孔炤伸理,得减死论。北都陷,以智间行归里,大铖党又欲以从逆陷杀之,几不免。” 这段文字,机关众多。一是阮大铖对方孔炤实施的是“忮害”,即嫉妒的言行。方孔炤巡抚湖广获罪时,阮大铖本无权势,亦与阮大铖无关,但其幸灾乐祸,有点不厚道。二是后来对方以智的迫害,实施者是“大铖党”。“大铖党”与阮大铖本人,与阮大铖的直接行为,并非一回事。但方冒翰所证实的,是阮、方二氏间的互粉关系,确实已经结束了。 阮大铖与方以智关系生恶的直接原因,一是方以智对阮大铖所结中江社的诋毁,二是参与《留都防乱公揭》对其中伤。前者是外伤,后者是内伤,且格外致命,后面将谈及。 方以智秋山读易立轴绢本 文场一搏虚荣,方以智如何重创阮大铖?《先公田间府君年谱》载:“是年(1632)邑人举中江大社……皖髯(阮大铖)阴为之主……方密之吴游回,与府君言曰:‘吴下事与朝局表里,先辨气类,凡阉党皆在所摈。吾辈奈何奉为盟主!曷早自异诸?’” 这就很严重了。方以智所说的“吴下事”,是乃指自己吴游时加入了复社,要钱澄之兄弟退出中江社。明季文人,结党、结社成风,均旨在沽名钓誉,就是便利日后的追名逐利。方以智此举,故为阮大铖恨甚。如何从别人的公司里挖人,方以智更狠:他指斥阮大铖为阉党。同邑同里的阮、方、钱三家,因方以智的影响,关系迅速紧张起来。 方以智十二岁丧母,其父长期在外为官,教养依仗姑母。青少年时期的方以智,纨绔子弟习气明显,其后来晓有成就的“物理”,也本其少年游戏之所在,远非主观的刻意追求,与现代意义上的“科学”精神更是相去甚远。方以智因着《物理小识》被后人奉为“科学家”,他确实研究过地心说,提出过金星、水星绕太阳运行的猜想,正确地解释了大气折射现象(蒙气差),总结出了世界领先的炼焦法。但是,在等级森严的政治制度下,每个人都受到统治者“话语空间”的限制,专制桎梏中谁都不可能越雷池一步。科学是具有特定知识背景、社会地位及个人经历的某些特定行为者,在某种特定历史环境下的工作而造就,即便是科学家的角色,也是凭借经验对统治者早已心知肚明的问题进行阐明,并构思可能解决问题的方案,方以智的科学追求只能止于“技术”,而难寻觅至“科学”的边线。 方以智的实际生活情形怎样,一向欣赏他奖掖他的前辈陈子龙曾给他写过一封信,或见一斑:“密之近有信来,在金陵甚豪顿,跃马饮酒,壮士满座,或引红妆,曼歌长啸,殊自快也。” 成都扬子山出土的观伎画像砖 “引红妆”,即狎妓。陈维崧《方田伯文集序》,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等,皆有类似的详细描述。全祖望亦言:“明人放浪旧院,方密之亦不免也”。这种一度放浪的生活,后经家人规劝,方以智才终然醒悟。后人评价阮、方二人,多出于想当然的情绪化,对方以智的生活圈及其时的实情缺少了解,认为方以智志向鸿鹄,网吧通霄的事就忽略了。 在阮大铖隐居南京期间,曾一度致力官场重起,彻底终结阮大铖此念的,是《留都防乱公揭》。公揭引发的舆情,那和网络拿下重庆雷官人有得一比。《留都防乱公揭》140多个签名者中,并无方以智、钱澄之,但其中所引的皖地民谣,阮大铖疑是方以智、钱澄之所为。 同乡,有时就是暗器。 作为重大的社会舆情,《留都防乱公揭》最终传至崇祯帝手中,幸亏领导没有亲笔批示,要么阮大铖连死的心思都有了。经历两次重大风波后,阮大铖几乎深居不出,也使之对方以智、钱澄之的仇恨不能化解。 方以智寒林秋居扇面水墨金笺 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方以智被获,但他在流寇政权中的时间并不长。与恶政权沆瀣一气,方以智也不至于这般堕落,所以他很快又逃至南京。这时的马士英、阮大铖开始执掌朝政,惧于报复,方以智便四处潜逃,卖药为生。阮大铖真的要报复方以智,做起来也很难,除了客观环境的制约,阮大铖与方以智的岳父又是朋友——政治的呆板面孔,并不是政治家的全部。 直到阮大铖死去,桂王立于肇庆(1646),方以智才进入南明小朝廷。在目睹了永历朝的派系纷争后,方以智写了份《十辞疏》。为什么叫“十辞”,因为前面已经有过“九辞”了。与悄然离开永昌帝不同,告别永历帝怎么地也该打声招呼,毕竟这是大明余脉,还有一个道义问题需要了结。 深感明朝气数已尽的方以智,最终返回了家乡浮山。清初的方以智,既远离于官场,也游离于隐逸,甘做遗民。真正意义上的遗民,即以王朝认同为理由决定不仕的人,而不是一般的隐逸之士。遗民作为符号,在具体历史情境中对应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内涵。这时期的方以智,一心向佛,潜心学问, 一生着述400余万言,文、史、哲、地、医药、物理无所不包。 方以智着《通雅》 康熙十年因“粤难”被捕,押解途中病逝。他的死虽与政治有关,但硬说他如何“反清复明”,那都是后世小说家的事,也是对方先生智商的一种蔑视。 与钱澄之的锱铢必较不同,晚年的方以智心智豁达,他与阮大铖之间的恩怨,也因明灭尽而作烟云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