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郑毓秀和张竹君
女权运动的成败,有一些明确的参考系数,其中,入职和参政至为关键。在这两个方面,民国女性遭遇了不少困难和挫折,但她们披荆斩棘,表现相当出色。
民国初期,从事高端职业的女性屈指可数,女律师之稀罕犹如凤毛麟角。1915年,北洋政府司法部颁布章程,明确规定开业律师应为“中华民国之满二十岁以上之男子”,女人根本没在考虑之列。对于这种毫不隐讳的性别歧视,世人恬不为怪。
世间有“螃蟹”,就必定有吃“螃蟹”的人。中华民国第一位获得法学博士学位的女律师,第一位省级女政务官,第一位地方法院女院长与审检两厅女厅长,竟是同一位传奇人物,她就是郑毓秀。
郑毓秀出生于广东新安县西乡屋下村(今深圳市宝安区西乡镇乐群村)的官宦家庭。祖父郑姚绰号为“界木姚”,这位郑氏王国的缔造者是当地有名有数的细木匠,中年后靠做粮食、木材生意发迹,挣下偌大一份家业,他建造的绮云书室规模宏伟,至今犹存。他兴办本乡本土的教育、慈善事业,可谓不遗余力,清廷褒赏他的善行,慈禧太后给他颁赐了一块“乐善好施”的金字牌匾。郑毓秀的父亲郑文治是朝廷命官,母亲是大家闺秀。她在富贵乡里长大,居然表现出十足的叛逆性格,五六岁时就不肯裹脚就范,顽强地保住了自己的天足。少女时期,她自作主张,写信给未婚夫(两广总督的儿子),解除婚约,引爆当地舆论。1905年,郑毓秀就读天津崇实女塾,接受西式教育的熏陶。1907年,郑毓秀与姐姐郑书案留学日本,翌年,经廖仲恺介绍,年仅十七岁的郑毓秀加入中国同盟会,成为“敢死队”成员,积极从事刺杀行动。
1909年,汪精卫、黄复生意欲刺杀清廷摄政王载沣,郑毓秀为之传递炸弹。辛亥革命期间,郑毓秀愈益活跃,为革命党人偷运军火,暗送情报,积极参与了刺杀宗社党首领良弼的行动。值得一提的是,刺杀良弼的烈士彭家珍当时正与郑毓秀的姐姐郑书案处在热恋之中,他自知生还无望,仍然诀别爱侣,英勇赴义。郑毓秀的秘密身份暴露后,被迫出国避祸。这样也好,她认识到革命单靠流血拼命还远远不够,革命党人应该做好各方面的准备才行,于是她考入法兰西索邦大学(巴黎大学前身)法学院,经过将近十年的刻苦攻读,终于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的首位法学女博士。
在留学期间,郑毓秀仍旧萦心国事,系念同胞。1919年初,巴黎和会举世瞩目,中国以战胜国的身份与会,却等同战败国,蒙受羞辱,原本被德国强占的山东半岛竟然再度易主,被划归到日本名下。消息传回国内,引发北京五四大游行。在巴黎,郑毓秀激于义愤,单独前往中国代表团住地,拜会团长陆征祥。她心生一计,从花园里折断一根粗壮的玫瑰枝,藏入衣袖。见面时,她出其不意,用它顶住陆征祥的后背,声色俱厉地告诉他:“你要去签字,我这支枪可不会放过你!”陆征祥明知是诈,也乐得就坡下驴,省得去凡尔赛宫签字用印,中国政府因此保留了收回山东失地的权利。此后,郑毓秀将那根魔杖一般的玫瑰枝带回祖国,展示于客厅中,视之为镇宅之宝。
女强人喜欢走姐弟恋的路线,喜欢晚婚,张默君如此,郑毓秀也不遑多让。其夫魏道明同样毕业于巴黎大学法学院,比她年轻将近十岁。在法国时,两人交往密切,日久生情。回国后,他们共同创业,在上海开办律师事务所。魏道明绝非等闲之辈,他的履历清楚地显示了他的才能:1930年,他做过南京特别市市长;1942年,他接替胡适出任中国驻美大使;1947年,他做过国民党台湾省政府首任主席。
郑毓秀取得法国律师执照后,立刻闯入男性特权区,她现身在法租界的法庭上,接手办理重案要案,因此名声大噪。她代理过孟小冬和梅兰芳的离婚案件,为孟小冬争得四万元分手费,当时的报纸称赞她“有办法”。她还接手别人不敢碰触的政治案。1926年,民主人士杨杏佛被捕,郑毓秀担任他的辩护律师,她巧妙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向法庭频频施压,最终使杨杏佛无罪获释。
从1927年开始,郑毓秀历任上海审判厅厅长、江苏地方检察厅厅长、上海临时法院院长、国民党政府立法委员会委员、建设委员会委员和《民法》起草委员会五位委员中唯一的女性委员,成为法界和政界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值得称道的是,郑毓秀在《民法》中引入了“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规定未婚、已婚女子,与男子同享平等的继承权;承认夫妻彼此有继承遗产的权利;未婚成年女子有权签订或废止婚姻契约;已婚妇女有权保留自己的姓氏,不冠夫姓。这些条目在今人看来,不算稀奇,当年却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和价值。郑毓秀还出版了法学着作《国际联盟概况》和《中国比较宪法论》,弥补了当时中国法学出版物的两个空白。
1948年后,郑毓秀与丈夫魏道明双双退出政界,移居美洲,在巴西经商,未能取得成功。她壮心未已,客厅中仍旧展示着那根令她终身自豪的法国玫瑰枝,但疾病缠身,归国路断,毕生功业已成逝水云烟。
二十世纪初,中国女子留学海外,有识之士兴办女学,都已成为事实,因此妇女职业发展获得了更多更好的契机。1896年,留美女生康爱德、石美玉学成归国,被梁启超等维新人士创办的中国女学堂聘为西文教习。其后,康爱德和石美玉分别在江西南昌和九江两地创办医院,医院中聘用欧美女医生和本国女看护,从而使中国妇女在择业方面由洼地走向高丘。
张竹君(1876—1964) 既是女权先驱者,又是着名的女医师。她出生于广东番禺,父亲是三品京官,家境富有,不虞匮乏。马君武撰《女士张竹君传》,述其本源:“竹君生数岁而患脑筋病,并身觉麻木不仁,其家则送之于其城之博济医院,嘱美利坚医士嘉约翰医之,渐愈。时竹君虽幼稚,已能觉西医之精妙,绝胜中国疲癃老腐之所谓医生者,乃发愿留博济医院学医,既十三年,而尽通西国内外科之学,得执照焉。”冯自由的《革命逸史·女医士张竹君》则称这家医院为“柔济医院附设之夏葛女医学堂”,不知他俩的说法哪个更准确。
1901年,张竹君与好友徐佩萱(后改名宗汉,黄兴夫人)合伙,在西关荔枝湾创办褆福医院,继而在河南柳波桥侧创办南福医院,乐为贫民治病,她出任院长,独着广东女子掌理医院之先鞭。冯自由以生花妙笔形容张竹君意态轩昂,“恒西装革履,乘四人肩扛之西式藤制肩舆,前呼后拥,意态凛然,路人为之侧目”。
张竹君志不在小,她不仅创办医院,还“隐然执新学界之牛耳”,创办育贤女学,为全粤女学之先声。她将《岭海报》作为自己的宣传机关,与胡汉民、谢英伯结盟,周旋于革命党和保皇党之间,游刃有余。她建造福音堂,举行周末演讲会,宣传基督教福音,批评时政,鼓吹维新学说,标榜女权,被誉为“妇女界之梁启超”,城中报界及新闻界进步人士皆为之倾倒。“每讲学时,未尝不痛惜抚膺,指论时事,慷慨国艰也”。其女权思想的要点是“女人不可徒待男子让权,须自争之”,要争权就先须“求学”,弃“中国旧日诗词小技之学”,而勉力研究“今日泰西所发明极新之学”。她还特别强调女性要“合群”,落单则易陷险境。
张竹君张扬个性,男人踞坐四抬敞篷椅轿,她也踞坐,还在轿上看洋书,不怕别人骂她为“招摇过市的男人婆”。她曾对好友陆丹林说:“我是基督徒,基督都能从容上十字架,我必步着他的后尘,替女同胞尽力,和恶势力斗争,至死不变。”
武昌起义是一个擦枪走火的偶然事件,却是一群特殊人物必然现身的中心舞台。黄兴要去武汉密晤黎元洪,主持军事,途中如何避开各路奸细的耳目?掩护工作便由张竹君负责,她将黄兴化装为医生的助手,与她所领导的上海红十字救伤队同乘江轮。事隔多年,这位民国功臣仍笑称“黄克强曾经当过我的助手”,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在上海疫病流行期间,张竹君以自己的影响力募款集资,开设时疫医院,出诊施药,救治了不少病人。1919年,山东饥荒,她奔赴灾区力行赈济。淞沪战争爆发后,虽然她年事已高,仍然亲临医院,救死扶伤。上海沦陷后,张竹君任教于人和高级助产学校,偶尔还会出诊治病。
女强人总是情途多艰,婚姻难圆,张竹君事业心重,年至不惑,仍然云英未嫁。她对“终身大事”的解释是:“现在还没找到适合的对象,如果找到了,我会随时宣布结婚的。”据冯自由的《革命逸史》所记,张竹君有过两段浪漫史:“竹君往还诸绅富中,有卢宾岐者,其子少岐,少有大志,与竹君相谈时事,过从甚密,因有定婚之议。少岐久拟东渡求学,厄于家庭不果,赖竹君慨然假以旅费二百元,乃得成行,少岐去后半载,竹君与卢府中人发生嫌隙,遂与少岐日渐疏远,婚约无形解散。同时,有马君武者,桂林人,而康氏万木草堂弟子也,能文章,美词藻,从广西至粤攻读法文,闻竹君在教会演讲福音,语涉时政,异常崇拜。自是福音堂布教,恒有马之足迹,渐露爱恋之意。卢少岐遇之,辄视为情敌。一日,马忽在张之客室取去张之诗扇一柄,张四觅无着,旋得马之法文求婚书,情词恳切,张不能从,乃以素持独身主义一语拒之。未几,马亦赴日本求学,尝作《竹君传》,登诸横滨《新民丛报》,附以七绝诗一首,誉扬备至,有‘女权波浪兼天涌,独立神州树一军’之句。此辛丑、壬寅间(1901年至1902年)事也。时胡汉民尚在广州,备知其详,尝语人谓:此一幕剧为‘驴马争獐’。”胡汉民如此谑虐,对张竹君实有不敬。
张竹君也遇到过大麻烦,由于笞责学生伍庙藩、黄素波,引发学潮,经绅商界多方调解才告平息。她便舍弃两所医院,迁居上海,尊犹太富商哈同的夫人罗迦陵、外交家伍廷芳的夫人何妙龄为谊母,尊富商李平书为谊父,倡建医院数所,较之在广州时风头更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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