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只有短短三十八年的历史,从头至尾都在战乱的泥潭中苦苦挣扎。身为男人,未沦为炮灰就算幸运。身为女人,生存的空间颇为窄狭,生活的难度可想而知。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为了展现自我生命的极值,民国女性不遗余力,她们的表现可圈可点。 现在来看,吴芝瑛、徐自华、吕碧城、沈佩贞、郑毓秀、张竹君的名头似乎都不够响亮,了解她们生平事迹的读者也并不太多,但在当年,她们各具神采,各显神通,个个都是民国女界的精英人物。我们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时间的橡皮擦似乎所向无敌,它能够将许许多多红极一时的名字擦得模糊难辨,但这六位民国女性的名字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时间的橡皮擦对她们暂时还无可奈何。
一、吴芝瑛和徐自华
秋瑾生前有三位志趣相投的盟姊妹,吴芝瑛(1868—1933)、徐自华(1872—1935)和徐蕴华(1884—1962),她们结下的是道义之交,不同于狭义的闺中密友。“芝兰气味心心印,金石襟怀默默谐。文字之交管鲍谊,愿今相爱莫相乖。”气味和襟怀,这些曾被男人反复强调了几千年的东西,总算也轮到秋瑾与她的盟姊妹来讲求一番。当年,她们互换兰谱,表白过“贵贱不渝,始终如一”的“同心之言”,从嗣后的表现来看,也确实够得上“死者复生,生者不愧”的高水准。
吴芝瑛,字紫英,人称万柳夫人。她出身于安徽桐城的诗礼之家,其父吴鞠隐,工书法,善吟咏,历任山东宁阳、禹城等县知县,其叔父吴汝纶是曾国藩的入室弟子。吴芝瑛自幼聪慧异常,家学渊源有自,十三四岁即负“才女”的美誉,名噪一方。
1885年,吴芝瑛与无锡名士廉泉结为伉俪,举案齐眉,相惜相敬。婚后四年,她移居北京,受到慈禧太后召见。及至庚子之乱平息,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须向英、美、俄、法、日等国赔偿巨额款项,由于国库空虚而横征暴敛,造成民怨沸腾的政治危局。吴芝瑛一介弱女子,不肯置身事外,她上书清廷,倡导“国民捐”,主张“产多则多捐,产少则少捐,无产则不捐”。这一合理化建议令达官贵人如芒在背,怀恨在心。
1903年,吴芝瑛与鉴湖女侠秋瑾在京城结拜为盟姊妹,两人时相过往,常有诗词唱和,不仅政见相合,而且心气相投。
1904年,吴芝瑛敦劝丈夫廉泉退出官场,回到上海曹家渡小万柳堂隐居。正是这一年,她自号“万柳夫人”。在一次聚会中,吴芝瑛挥毫撰写了一副对联,题赠给秋瑾:“今日何年,共诸君几许头颅,来此一堂痛饮;万方多难,与四海同胞手足,竞雄世纪新元。”绍兴秋瑾故居中还收藏了另一副对联,“英雄尚毅力,志士多苦心”,同样出自吴芝瑛的手笔。秋瑾曾患重病,得到吴芝瑛和徐自华、徐蕴华姐妹的精心照料,其感激之情在诗句“劝药每劳来热盏,加餐常代我调羹”中有所流露。嗣后,秋瑾在上海创办《中国女报》,自任主笔,徐自华为她筹措办刊经费,各任其劳,配合默契。此刊在沪上一纸风行,短期内刊登了不少惊世骇俗、振聋发聩的文章。
1907年2月4日,徐自华陪同秋瑾游览杭州凤凰山,“吊南宋故宫,望西湖而陨涕,且密侦城厢内外出入径道,绘为军用地图,以备日后之用。自华见瑾过于愤激,微以时机未至为讽,瑾默然。复谒岳鄂王坟,徘徊瞻眺,几忘日夕。”(郑逸梅《南社丛谈·徐自华》)也就是在这次旅途中,徐自华开玩笑说:“难道你要死葬在这儿吗?”秋瑾叹息道:“倘得埋骨于此,我愿足矣!”徐自华慨然允诺:“他日你若死,我定为你卜葬此地,可是我先死,你能为我营葬吗?”秋瑾笑道:“那就看我们谁抢得先机吧。”同年5月,秋瑾赴上海与徐锡麟相约起事,回程时,夜半叩访徐自华,告诉盟姊,皖浙行将起事,无奈资用竭蹶,短期难以筹措。于是徐自华慷慨解囊,倾其所有,秋瑾大为感激,取下翡翠手镯赠给徐自华作为纪念,重申岳墓前的旧日约定,徐自华惨然应答:“倘不幸至此,我责无旁贷!”
1907年7月15日,秋瑾在绍兴古轩亭口英勇就义,噩耗传来,吴芝瑛和徐自华至感悲恸。秋瑾牺牲后十天,吴芝瑛置个人安危于度外,慨然写就《秋女士传》,撰成《记秋女士遗事》,并发誓“愿以身家性命,保秋氏家族”。在廉泉的全力协助下,吴芝瑛和徐自华遵守前约,义葬秋瑾于杭州西湖之滨西泠桥畔。
有一个插曲来得不早不迟,正当吴芝瑛和徐自华决定分任购地和营葬事宜的紧迫关头,有一位本不相干的侠义女子参与进来,她就是大悲庵主慧珠。慧珠自称是甘肃武威人,父亲是镖师,她从小随父亲走南闯北,素有侠义肝肠。在北京行艺时,她被某王爷相中,纳为妾侍,深获怜爱,嗣后改习文史,“中年始识之无”。庚子年间,义和团横行京都,王爷受惊而死,慧珠流落民间,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一个偶然的机缘,她来到杭州天竺寺进香,顺便游览西湖,驻足西泠,此地山水幽绝,令她流连忘返,于是买下一座庵堂,从此晨钟暮鼓,诵经礼佛。虽是出家人,慧珠的侠义肝肠并未冷却,她听说吴芝瑛冒着生命危险欲为秋瑾营葬,深受感动,她主动致函吴芝瑛,称赞道:“我佛慈悲,侠士肝胆,唯夫人兼而有之!”慧珠提议由她奉献大悲庵旁的地块做秋瑾的墓园,她在信中说:“敝庵虽僻,尚近官道,春秋佳日,游人多过之者。旁有余地三亩,足营兆域。夫人倘有意乎?衲愿赠之秋氏,且愿终吾之身,躬奉祭扫。”吴芝瑛对慧珠的提议欣然采纳。她致函徐自华,告知墓地已得,她打算营造生圹于一侧,将来好到九泉之下陪伴秋瑾。
1907年11月28日,《时报》刊出吴芝瑛的一首七绝,见情见性:“天地苍茫百感身,为君收骨泪沾巾。秋风秋雨山阴道,太息难为后死人!”由于身怀六甲,缠绵病榻,吴芝瑛无法成行,于是她嘱托徐自华前往山阴(绍兴)与秋家商议迁葬事宜。此时,徐自华痛失爱女没多久,病体尚未完全康复,但她自觉责无旁贷,强抑悲伤,在妹妹徐蕴华的陪同下,不惧地冻天寒,冒雪横渡钱塘江。
1907年12月29日,徐自华写下七绝四首,第三首是:“四合彤云起暮愁,满江风雪一孤舟。可堪今日山阴道,访戴无人为葬秋。”秋瑾能有吴芝瑛和徐自华这样生死不渝的知交,自是极大的幸运。徐自华雪日过江为秋瑾卜葬而至,较之王子猷雪夜乘舟访戴逵及门而归,论情论义,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情总归是一波三折。秋家未能理解吴芝瑛的用意,他们反对合葬,徐自华的信写得既委婉又明白:“秋女士在日,独立性质,不肯附丽于人;此其一生最末之结果,若竟附葬,不独有违其生平之志,吾辈同人,亦有憾焉。”这就是说,反对合葬之议的人不限于秋家。吴芝瑛的本意是要对官方打个马虎眼,避免清廷干涉,既然大家不能理解她的初衷,她也就不再坚持。
徐自华和秋瑾的长兄秋誉章在西湖边、孤山上并未找到慧珠的踪迹,连大悲庵也是子虚乌有,这个玩笑着实开得莫名其妙。吴芝瑛弄不明白,那位“慧珠老尼”为何要专挑如此严肃的事情来大摆乌龙。据徐自华笔下所记,他们相中的阴宅佳地在“苏小小墓左近,与郑节妇墓相连”,“美人、节妇、侠女,三坟鼎足,真令千古西湖生色”,还与岳飞墓、于谦墓遥相呼应。吴芝瑛对秋瑾墓的选址相当满意。
秋瑾墓由徐自华撰表,吴芝瑛书篆——“呜呼鉴湖女侠秋瑾之墓”,还题写了楹联 “一身不自保,千载有英名”,均勒之于石。嗣后,徐自华还召集五百余人在杭州凤林寺会祭秋瑾,由南社诗人陈去病提议,大家公推徐自华为秋社社长。吴芝瑛和徐自华还筹资在秋瑾就义处绍兴古轩亭口建造风雨亭,在杭州南湖别墅内建造悲秋阁,以志纪念和追悼。
当年,吴芝瑛、徐自华冒险义葬秋瑾的壮举令海内外革命志士极为感奋,深受鼓舞,却触怒了清廷的鹰犬爪牙,御史常徽奏请清廷下令平毁秋瑾墓,缉拿营造墓庐者吴芝瑛和徐自华。秋墓被平毁时,徐自华的妹妹徐蕴华冒死搬运墓碑,遭清兵击伤。尽管风声越来越紧,生命受到威胁,徐自华仍优游沪市,毫不介意。吴芝瑛一腔正气,全无惧色,她本来病重咯血,住在德国医院,听说清廷要严惩她和徐自华,立刻搬出病室,回到小万柳堂,“不愿更居洋场医院间,若托异族保护然,以为不知者诟议也”。吴芝瑛致书两江总督端方,郑重声明:“是非纵有公论,处置则在朝廷,芝瑛不敢逃罪。……彭越头下,尚有哭人;李固尸身,犹闻收葬。……因葬秋获谴,心本无他,死亦何憾!”一时间,二位女士的命运受到各国媒体的持续关注。英国《泰晤士报》在头版显要位置刊出吴芝瑛的大幅照片,发表她的美国女友麦美德撰写的专文,声援吴芝瑛和徐自华的义举。迫于外界强大的舆论压力,清王朝未敢贸然加害于她们。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南方闻风易帜。吴芝瑛仗义疏财,向上海女子北伐队输送军饷,她还请缨赴敌,吟就《从军乐》六章,唱响“大哉中国岂无人,一怒能叫四海惊”的女高音。及至袁世凯窃取国柄,戕残志士,吴芝瑛不惧黑枪冷弹,撰成公开信《上袁氏万言书》,揭露袁世凯假借民主共和之名,妄行独裁专制之实,行径太过丑恶。她历数袁氏的斑斑劣迹,大有“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意思,“公朝去,而吾民早安;公夕去,而吾民晚息;公不去,而吾民永无宁日”,寥寥数语足以戳痛袁氏脊梁。
吴芝瑛家境富裕,广有田园庐舍,一生仗义疏财,她在家乡桐城捐地捐钱,创办了一所纪念其父亲的鞠隐学堂,她还变卖了家中珍藏的董其昌手书《史记》真迹全部,得数千金,替误落风尘的才女李苹香赎身,她为救济妇孺而捐献的善款更是不计其数。吴芝瑛散尽家财,晚年为沉疴所困,万不得已,变卖沪上曹家渡小万柳堂,但其意气之雄、胆魄之壮丝毫不减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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