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不是我考证和写的,最近看了段关河五十州的晚清岁月,对这个叫张喜的老仆人印象特别深刻,写来给大家看看。
为何?其实我对晚清岁月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就像大家一样,我知道很多人知道那段岁月是如何的烂狗屎一堆,所以没有人有兴趣。不过关河笔下的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话说林则徐禁鸦片,起源并不是说这是毒品之类,而是道光和清官能臣忧虑鸦片输入导致资本外流,每年千万两白银流向英国,国内流动性匮乏。同时道光初年算是有为皇帝,平定回民之乱,对大清的战争实力深信不疑。当时的林则徐是能臣,于是被派去广东禁烟。
对于英商来说,错误在于走私,而非鸦片是一种毒品,就像中国茶叶一样。广东十三行当时垄断国际贸易,也是靠鸦片获取巨额利益。所以在林之前,尽管朝廷风声鹤唳,广东官商却一直是纵容操作鸦片贸易的。
林到了广州,不管三七二十一封馆收缴鸦片在虎门销毁,英商自然是哑巴吃黄连,因为他们是走私,无论如何是错的。但是却有一个毛病在于英商为了自保,把鸦片卖给了英国政府,这下林禁毁的鸦片等于是英国政府的财产。英国领事义律却也无法向英国政府抱怨,因为是他自作主张的。他只能拖延,结果就是英商凑钱去英国议会游说,施加压力给义律,要求英国政府要么赔钱,要么向清政府要求赔钱。
于是小的摩擦开始。
体制的毛病开始一层层暴露,水师一触即溃,却向林报告胜仗,林向道光汇报胜利,导致道光好大喜功,要求坚决追击,彻底禁止英国国际贸易。这下引发了英国国会上下激辩,为了保住贸易通道,伊丽莎白女王下令开战。
林第二次接到水师报告胜仗时已经不信,发现真相,向上汇报,导致道光认为林处置不力,将其革职流放伊犁。这救了林则徐一世英名,后来在晚年,其对伊犁生活并无抱怨。之后道光派出的无疑都是能臣,但是一路惨败,从谎报军情,到无法支撑,对英军心存巨大恐惧,最后一一被道光以出师不利等秋后监斩,砍了脑袋。
林则徐心中明白,中国已经无法与英国作战,必输无疑。流放伊犁实际上是救了自己。
到了英军海军开到南京口岸,准备攻击时,清政府才真正想议和,你要明白中国历史上下对议和都是充满了特别愤怒的情感,是冒天下大不韪,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道光上下是不会走这条路的。
而这个官僚体系的问题还在于,一旦发现国力绝无可能对抗英国后,就恐惧到了极点,没有一个官员有胆有识去和英国人谈判签订条约。
此时一个人横空出世了:一个老仆人张喜。
" 张喜是天津人,祖上曾经富裕过,不过到他这一代已经败落。由于家里实在太穷,张喜没办法走科场道路,只能去别人府上做家丁。
父母给不了张喜钱,却给了他三样千金不易的财富。一是不俗的外表,史载张喜“超姿貌”,身材魁梧挺拔,乃十足的大帅哥。二是聪明的头脑,张喜性格爽直,但做事又十分精明细致,尤其反应非常敏捷。第三,当然是好口才,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说到铁树开花,枯藤发芽。
难得的是他还喜爱读书。因为没有应试这一顾虑,就用不着去死记硬背,生吞活剥,随便一本书拿到手里,有用的看,觉得废话连篇的便丢到一旁,这大大扩展了他的眼界,堪称从民间走出来的实学人才。"
在伊里布和英国人的一次谈判中,张喜前往和英国人谈判,气势惊人,且把握谈判技巧,有软有硬,有妥协有争取,把定海拿了回来。不过道光认为伊里布没有尽力一战,却妥协投降,直接把这位老兄送进了监狱,差点秋后监斩。
到了英军要进攻南京的时候,道光兄已经彻底歇菜了,只好又起用伊里布,但是作为副手去给耆英做助手。而耆英也没办法找到合适人才去谈判,他自己当然不敢去谈,听说了张喜的名声,找来去和英国人谈判。
这里有个插曲就是耆英想要招揽张喜到自己门下,但张喜并不愿意丢开自己东家,得罪了耆英。
谈判的过程非常有意思,我抄一段关河的写作:
"1842年8月7日,张喜赶到南京,并见到了牛鉴。
这时的牛大人,已经由一头活牛变成了死牛。原驻南京的青州八旗被打散了,仓猝调来的其它部队又不足恃,在这种情况下,英军要么不攻南京,只要想攻,就没有不破的道理。
这一天,璞鼎查宣称攻城的时间到了,也差不多宣告了牛鉴的末日。
张喜说你不要急,让我看看皇历,推算一下。看完,张喜松了口气,对牛鉴说,放心,英军今天不会攻城。
牛鉴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
张喜没有装神弄鬼,做出可以预测天机的样子,而是坦率地告诉牛鉴,他此前特地钻研过一些与西洋有关的书籍,了解西方人信仰基督教。当天按阴历算是初二,换成阳历,正好是星期天,乃基督徒做礼拜的日子,一般情况下英军是不会选这个时候开战的。
对这些东西,牛鉴闻所未闻,因此显得半信半疑:“你这种说法靠得住吗?”
张喜回答:“不敢妄言。”
当天英军果然并未攻城。第二天伊里布赶到南京,即派张喜前往英舰交涉。
这一次张喜所见到的英军舰船规模,较定海时又有不同,其数量和规模,若用三国演义的语言来形容,那可真是遮天蔽日,说是“旌旗十万”,也不会没有人相信。
此次交涉,主要由璞鼎查手下的一批文官先与张喜过招。当首之人是璞鼎查的秘书马儒翰,他接过张喜带来的照会。这份照会是伊里布所写,马儒翰一看,上面并没有实质性的让步,马上翻了脸:“这都是空话,能顶什么用?”
接着马儒翰又气势汹汹地说,“今日之事非昔日可比”,我们这次不光要攻下南京,还要北上天津,攻到你们的北京皇城去!
似乎怕张喜不信,他随即取出一张地图,上面标明了英军的进攻路径。
张喜感到不能示弱,马上对马儒翰进行回击:“你别动不动就打啊打的,你以为北京就那么好攻吗?”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京城满蒙八旗及绿营有二十万,这还不包括关外蒙古、东北的八旗劲旅,加起来总有几百万,你们就算有百万大军来袭,也未必就一定能赢。”
马儒翰刚想论证他的“百万”能不能打赢那几百万,张喜又紧接着跟上:“退一步说,就算我们守不住,难道皇上不能迁都吗,难道我国人民就会心甘情愿地奉你们为中华之主?”
连珠炮一样的几句话把马儒翰给说得一愣一愣。中国皇帝会不会迁都他不知道,他们英国要做“中华之主”这一点,他还真没想那么远。
张喜只要一张嘴,就不会给辩论对手任何一点空隙:“我还可以透露一个小秘密给你,北京皇城坚不可摧,很难攻啊,你别看你们已经攻占了那么多城池,没用。”
皇城在,心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我们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这是嘴皮子上的战争,没有任何消耗和损伤,只要敢吹能吹,尽管放原子弹好了。张喜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准确把握分寸,吹到极至就马上收住,回到正题。
在“吹牛原子弹”的末尾,张喜带了一句:“你们得知道我们伊中堂为国为民的一片苦心。”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大家都退一步,我们还是肯跟你们谈的。
张喜海阔天空的时候,马儒翰一句嘴都插不进,这才找到说话的机会。因为伊里布在浙江时善待俘虏,与杀俘的裕谦形成鲜明对比,所以英国人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但是马儒翰想了想,又皱起了眉头。
“你们的伊里布大人并不是钦差大臣,而且即便是钦差大臣耆英,我们也不认同,只有全权大臣才能与我们谈判交涉。”
在张喜南下之前,耆英之所以难与英方沟通,被卡住的一个重要环节就在“全权”两个字上。按照西方观点,全权大臣才有权谈判。
张喜找到了症结所在:“不过是翻译不一样罢了,我国所讲的钦差就是你们英国所说的全权,伊中堂奉旨与耆将军(指耆英)会办,他们都是钦差,都有资格负责谈判。”
都说清末的中国人愚昧,其实不过是文化观念不同而已。给张喜一讲,英国佬颇有恍然大悟状。
既然有资格谈判,那就可以进入正题了。
马儒翰把包括“赎城费”在内的谈判条件列了一堆,然后说:“你回去告诉你们大人,答应这些条件便罢,不答应,即刻攻城。”
说到要攻城,张喜硬不起来了,只得回了一句:“何必呢,你们到处攻城,得毁掉多少生命啊。”
马儒翰在前面一直得不到发挥,此刻倒又神气活现起来,“就要攻,就要攻,谁让你们办事反复,一会谈一会打的,活该。”
马儒翰的话很不入耳,特别是触到了张喜内心的伤疤,他一直认为,如果当初朝廷能容许琦善、伊里布谈下去,纵使吃点亏,不致于弄到现在这样的境地,反过来,他们主仆还为此受了冤枉,吃了官司,找谁说理去。
我这里已经够委屈了,你那里还要火上浇油,张喜腾地来了火:“本人这次来,不是光为送照会,拿回文,还另有目的!”
马儒翰等人不解其意。另有目的,莫非想免费参观一下我们的军舰?
张喜说,第一,我要贺,第二,我要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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