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旷日持久的宋辽战争,今人最容易想到的是杨家将、穆桂英——已成戏剧中的经典人物。如果公平地看待历史,则必须承认:契丹也有它自己的民族英雄,萧太后、耶律休哥等人,亦非鼠辈。在连续三次的“辽南京保卫战”中,他们属于守擂的一方,却临变不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稳稳地压住了阵脚。真是军事上的天才。敢赌,敢拼,敢死,敢于迎接任何突如其来的挑战。 1004年,睿智的萧太后以牙还牙,也组织了一支远征军,冒险攻入宋境七百里,占领距汴京(开封)仅一箭之地的澶渊州(今河南濮阳)。逼得宋真宗都准备移辇迁都了。还是靠强硬派代表寇准,拥护着真宗亲赴辽营,订立了城下之盟。约定双方互不侵犯主权、互不干涉内政,互不“创筑城隍开拔河道”,“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守存,沟壕完葺,一切如常”——恢复到战前状态。以兄弟之国礼尚往来。唯宋需“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输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在燕京交付。自宋太祖即开始囤积的银绢,终于派上了用场——只可惜是无偿的。 澶渊之盟,总体上来说还是积极大于消极。化干戈为玉帛,对连年苦战的双方都求之不得。从此形成“百年和局”:宋辽不加兵者一百二十年,休养生息,安居乐业。燕京不仅是辽接受宋“岁币”之口岸,而且边境贸易日渐繁荣,南北货物在此交换,互通有无。辽朝甚至在燕京设立太学,引进了汉族的科举制度。 辽有五京:上京临潢府(今赤峰巴林左旗),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宁城),东京辽阳府(今辽宁朝阳),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南京一开始仅为皇家避寒的“冬宫”。澶渊议和后,因经济、文化、外交诸方面独具的优势,地位逐渐提高,直至成为辽的政治中心。尤其兴宗、道宗等帝,极偏爱驻跸南京:天气好,水土好,景色好,饮食好,风俗好…… 宋使逢年过节去上京或中京拜见辽帝,送信献礼,必经南京。通常会在城南永平馆(原碣石馆)住几宿,参加地方官员的宴请,并且游览名胜古迹。然后一路经望京馆(今朝阳区望京村)、密云馆、金沟馆,直至出长城古北口…… 有一个细节颇能体现辽王朝开阔的胸襟:在古北口的交通要道,修筑了金碧辉煌的杨令公庙。当然你可以很概念化地理解:这主要是做给重任在肩的宋朝使节看的,是粉饰太平——是故作大度的姿态,给往事画句号,兼而安抚沦陷区的民心。但作秀能做到这种程度也够可以了:丝毫不忌讳给昔日之死敌立传树碑。多多少少地说明:契丹不以胜败论英雄,不以自身之利害论英雄,对战败了的对手仍然心存敬意——正如他们对赵德钧那样屈膝软骨的降将怎么也掩饰不住鄙夷的情绪。与胸怀坦荡如大漠雄风的北方游牧民族相竞争,小农经济、尔虞我诈的一系列中原王朝,似乎注定了将蒙受耻辱。不仅在军事上甘拜下风,在精神上也稍逊一筹。 契丹的可敬之处,在于保持着一颗爱憎分明的赤子之心。无论对敌对我,永远尊重死去的高尚者,而不同情偷生的卑鄙者。譬如它对待杨令公与赵德钧,对待烈士与懦夫,就是截然相反的态度。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也是围绕一座城市的攻守展开的。其伟大在于,作者并非一味地偏袒己方的阵营,还不遗余力地赞赏着敌人的光荣。既塑造了希腊联军中阿喀琉斯等豪杰,又称颂了特洛伊城的英雄:赫克托耳。 契丹对劲敌杨令公的敬意,很有一股古希腊人的潇洒与浪漫。这是诗人般的无邪的情怀。 发生在辽南京城下的“三大战役”,以七年为始终。在我眼中,这是一部中国版的《伊利亚特》。特洛伊之战持续了十年才分出输赢。特洛伊失守了。辽南京却坚不可摧。 一代名将杨继业,如同阵亡的阿喀琉斯之化身。 耶律休哥呢,则是辽南京的赫克托耳。 当然,宋辽战争并不存在海伦,并非为了争抢美女而大打出手的。但假如采用拟人化的手法,我就可以帮助你发现:有一个中国特色的海伦,隐现于刀光剑影之中。这个引起了数百年纠纷的海伦,即丰腴秀美的燕云十六州。抑或,是辽南京城本身。 直到公元1367年,一位叫朱元璋的新时代英雄,圆了无数先驱者的梦:把古老的海伦夺了回来。燕云十六州失而复得,回归汉人的版图。 燕云十六州与海伦一样,都带有战利品的性质。 辽代的萧太后,是北京最古老的女强人。扶持幼帝,统领目官,一手料理内政外交。深入敌后、逼迫宋主求和结盟,正是她的主意:“她专政多年,能驾驭契丹皇族将领,也能重用降人,所以才能冒至大之险(黄仁宇语)。”孤注一掷,居然赌赢了。其勇气与谍略令双方的须眉男儿赞叹。更难得的,她策划的澶渊之盟绝对属于“双赢”:公平合理,才带来持久的和平。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萧太后堪称清代的慈禧太后的榜样。够她学一辈子的。有一件事可评判出两者的高下:萧太后挖运河,是利人;慈禧太后造颐和园,是利己。 萧太后把隋炀帝的精神发扬光大了,以抵达通州的大运河为基础,增筑了分别与燕京、顺义相连的两条漕道:“由东京地区运往南京地区的粮食在今锦州一带扬帆出海,到平州滦河口登岸(辽代滦河出海口在今河北乐亭县),辽廷在东汉末年曹操开凿的‘辽西新河’的基础上,开通了‘萧太后运粮河’。海运而来的‘东京粮’,沿运河经宁河、香河到潞县(今通州),然后船分两路,一路沿潮白河北上到顺州,一路西行至燕京。”(引自《北l山简史》)北京的三里河,即“萧太后运粮河”抵近城区的一段。民间传说在今顺义(古顺州)牛栏山,有萧太后望粮台:她曾经登高远眺、手搭凉篷,期盼着自老家驶来的粮船——称得上是望眼欲穿。 我一直以为萧太后是绝无仅有的。后来读《辽史》,发现在不同时期,都晃动着萧太后的影子。莫非她像王母娘娘一样长生不雹?彼此的生卒年月相差太远,很明显不是同一个人。只不过都叫做萧太后罢了。但在刚烈的性格与执政的魄力方面,又仿佛同一个人的不同化身。只能说,契丹是一个产生过众多的女英雄的民族。就像西方传说里的诗神缪斯是由九位司掌各门艺术的女神组成的,萧太后的名称,已成诸多女强人的共同体。 其实这个谜团很容易解开:契丹皇族皆以耶律为姓,后族皆以萧为姓。难怪有那么多的萧太后呢。所有的皇后都姓萧。其中又不乏力挽狂澜的巾帼英豪。 怀抱年幼的圣宗参加“辽南京保卫战”的是萧太后,指挥南征而有澶渊之盟的是萧太后,挖运河的是萧太后——而百余年后困守辽南京、抵抗宋金两军合围的,还是萧太后。简直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是谁呀?谁才真正是传说中的那个萧太后呢? 公元1122年产生的,恐怕是最后一个萧太后了。 为避穷追猛打的金兵之锋芒,天祚帝收拾了金银细软,在保镖、后妃拥护下,一溜烟儿地逃出居庸关,去漠北草原流浪。他抛弃了燕京的臣民。留守的文武百官感到寒心了,于是推选南京军政长官耶律淳(兴宗之孙)为新君,号天锡帝。内忧外患,使天锡帝继位不久,即一命呜呼。治国抗敌的重担便落在其妻萧后肩上。 恐怕所有的萧太后,都是在成为寡妇后变得无比坚强。有什么办法呢,既要哺育尚无生存能力的孤儿,又要接替新丧的丈夫收拾河山。她们力挽狂澜于既倒的膂力,并不见得就比宋朝的穆桂英等杨门女将逊色。在杨家将纷纷战死沙场之后,穆桂英挂帅,而有“十二寡妇征西”之悲怆故事。其实,敌国的萧太后所承担的责任,则要重得多。 最后一个萧太后,正面临着双重不幸:自己家庭的悲剧和整个国家的悲剧。还必须在南北两条战线上,同时抵抗两个敌人:联手合围、欲将辽置于死地的宋与金。江河日下的辽,此时已真正是“孤儿寡母”之邦:一位寡妇苦苦坚守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孤城。腹背受敌。天仿佛就要塌下来了。 命运简直要把所有的苦难都强加在一个女人身上。在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时,辽之精锐部队常胜军又集体哗变,反戈一击。其将领郭药师引导宋朝大军打进了南城门,激战于悯忠寺(今法源寺),要求萧太后投降。萧太后拒绝了。萧太后穿着丧服督战,表情冷峻,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手下的士兵纷纷流泪了。一群流泪的士兵居然比一群怒吼的士兵更有威力。他们不仅流泪,而且流血。他们要以泪与血来保卫一座城市,和一个女人。他们挺身而出,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女人而牺牲。 就这样,一个绝望的女人,和一群绝望的士兵,把破门而入的敌人又赶了出去。每一寸夺回的土地都浸透了泪与血,爱与恨。 童贯率领的十五万宋军,被一直赶回了白沟(宋辽界河)。杀红了眼的契丹勇士,才停止追击。 同样是为了夺回自己的土地,宋朝的将士为何在整整143年里,都不曾有过这种决死肉搏的勇气?惜命者最终将丧失一切。 童贯被疯狂的抵抗者吓坏了,再也不敢轻易地越过界河一步。他想了一个歪点子:乞请金军帮忙攻城。此举不仅体现了宋军之怯懦无能,而且留下严重的后患:燕云十六州又要改姓了.既不姓宋,又不姓辽,而是姓金了。 萧太后手下的兵力伤亡很大,击退宋军之后,已不可能再扛得住金军的重击。当居庸关失守,萧太后不忍再让士卒白白地送死,只好放弃燕京,出古北口而西去。我估计,她在建有杨令公庙的古北口,肯定回了一下头,最后看了一眼长城脚下楼影幢幢的燕京城。那是她本人以及她的民族与一座城市的永别。 北京城啊北京城,它所遭遇的形形色色的战争(包括阴谋与交易),远比特洛伊之役要漫长得多、惨烈得多、复杂得多。它改过许多名字:蓟城、燕都、幽州、辽南京(燕京)、金中都、元大都、北京、北平……它换过许多主人。为争夺北京而发生的大小战役,在我眼中,都带有史诗的性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