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录谁人离合 我又为何而高歌 是希冀尘世铭刻 还是惧怕被遗忘 夜初定 山风不语松间音 溪涧起流萤 荒草静 蔓蔓相滋与谁倚 千载月下我一人 枯枝燃火夜纱轻 草间枕臂信口吟 江南当年数行柳 我在这俗世行游 拾取人间情愁 ——记采诗人 No.1 采诗人的工作就是去一些陌生的城市,见一些陌生的人,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具体一些,就是在陌生的城市走街串巷收集诗歌。 理论上讲,物体只要震动就会发出声音,理论上还讲,这个星球还在不停地自转和公转运动,所以理论上,星球上的任何物体都会发出声音。 诗歌也不例外。他们从诗人的鹅毛笔尖或争先恐后或犹豫低回地爬出来,寄居在稿纸上,同时,发出一种微妙的声音。 这种声音接近于古典音乐,脱胎于大自然,自成一派。它们或高或低,逃不出采诗人的耳朵,与采诗人未经合同就达成了一种感应似的默契,齿轮般的咬合,或者说,他们对彼此形成一种需索。 诗歌需要采诗人,采诗人需要诗歌。而那些愈发美好的诗,这种默契感就愈发强烈,强过地球引力对采诗人的“捕获”,强过恋人离别时纠缠的回眸,强过潜水员在海平面下三百英尺对氧气的渴求……好吧,采诗人得承认,没有诗,自己活不下去。 一旦感觉到诗的召唤,采诗人就会去寻找诗歌的主人,把诗抄录下来,再把诗带给更多人。 采诗人的家像迷宫一样,由书架隔开回廊,高高的书架像脊骨支撑着房间,书架上摆满了辞海般厚厚的手抄诗本,从原始到新鲜,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书架旁有巨大的书梯,像是要测量灵魂的深度,俨然一座规模庞大的正规图书馆。(不过这里只有诗) 任何人都可以来这里借诗,只是,必须要压下最珍爱的一件物品,比如一枚初吻,一本私密日记,一个记忆发烧的夏天,一个永远难忘的梦等等等等。当然了,现实也发生过这种情况,被借去的诗成了借阅者最珍爱的物件。于是不难理解,为什么采诗人家里要专门腾出一个屋子去盛放那些故意被主人遗忘的抵押品了。 把采诗人方向在显微镜下研究就会发现,其实和那些回收旧衣服旧收音机旧钢笔的没有什么分别-都是有一些相似的物件构成的——一个习惯行走的身体,简单到能包裹身体只负责御寒的衣服,一个装东西的亚麻口袋,只不过采诗人收集的,是一种记忆。 No.2 采诗人不知道自己的年龄,隐约听人说起过,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采诗人感觉得到,冥冥之中,他和那些诗之间,有一跟隐秘的线把他们相连着。 那是一个盛放着太多激情的年代,那些激情喷薄而出,凝固成或凶猛或柔软的诗行。 采诗人没有经济来源,从诗人那里取来的诗从来不会兑换成铜板,只是誊抄下来,借给那些真正热爱诗歌的人。 但采诗人从来没有饿过肚子,因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诗人们的帮助。诗人们愿意和采诗人聊天、谈诗,因为在他们眼里。采诗人见过世上最多的诗是最最最有资格评论诗歌的读者,是世上最有诗意的人。因为采诗人和他们打招呼,从来不是问“你吃饭没吃饭啊”,而是会问“你快乐不快乐啊”? 除了城镇,更多的时候诗人们更愿意躲在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偏僻村庄。于是,采诗人需要坐绿皮火车前去一些不知名的小站,然后再走很远的路才能抵达那里。 路上,采诗人不喜欢睡觉,在那些大段大段的漫长的可以翻阅家谱的夜晚,只是习惯那么静静的看着窗外,看着车窗里清淡的映着的自己的脸,影影绰绰,像隔了几万年。 火车撒丫子在夜幕埋伏下的大地上奔跑,窗外划过的路灯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像先祖的火把,点燃了采诗人的眼睛。 在那些遥远的足够被地图忽略的村庄,住着真正以生命为诗和以诗为生命的诗人。只有在这里,诗才不会经受污染,像孤儿一样的诞生。牛羊和火焰是他们的诗歌的惟一的读者,然后像孤儿一样地离开。采诗人的来临,给了这些诗第二次的生命。 No.3 后来,采诗人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曾经无处不在的诗,就像初生的记忆,儿时的作业本,手臂的疤痕……无缘无故的消失了。采诗人常常走了很远的路,行了很多的桥,也无法感觉到诗。 大城市在一天天衰老,街道像皱纹一样在城市的皮肤迅速生长,茂盛而凶猛,蔓延至郊野、乡村。工厂迅速的攻占一切可以占领的地方,浓烟统治了天空。 一座座工厂像一张张饥饿的大嘴,吞下诗人,消化成只会哗哗赚钱的劳动力。吐出工人。 没有了乡村,使人们难寻诗意;没有了诗意,采诗人们不再是诗人;没有了诗人,只剩下更高的薪酬。 从某种意义上讲,采诗人失业了。 No.4 大把大把的时间里,采诗人留在家里,有时甚至在书梯上一坐就是一天。他习惯一遍遍地整理、修补那些从先祖时期就诞生的诗歌,活在诗里、回忆里、尘土里。 很久都没有人来借诗了,人们渐渐不愿把时间再浪费在诗歌上了;还有一个原因,使人们再也读不到令他们怦然心动的诗了。 不知是诗人的心死了,还是采诗人的心死了。 有时候,采诗人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有时回忆甚至会溯源到自己的先祖——第一个采诗人。采诗人的传说是一代代口述下来的,没有经过笔尖的记载,每一代人都会模糊的加工、发酵,是许多人生命的沉淀与综合。 据采诗人的父亲说,他们的祖先是朝廷的一名小官,当时还有个好听的名字——行人。工作也蛮简单,就是在乡野里晃悠,手摇着铃铛,骑一头温顺的驴子,听听童谣、歌戏,农夫唠叨些什么,恋人之间又发明了什么情话,对皇帝老头儿有什么抱怨。总之,就是和百姓打成一片。 那时候,也没有诗人。 采诗人反复念叨着,一下子糊涂了。说的也是,那时候没有专门的诗人啊!采诗人把自己的思绪倒带,仔细地检验,闪电般的一瞬间, 采诗人想到了什么。 诗不是诗人的专利品。诗人,只不过就是个名字。给人叫叫罢了,一个职业符号而已。 你能说泪水坠落的声音不是诗吗? 你能说恋人的耳语不是诗吗? 你能说——不是诗吗? …… 这都是顶好的诗。不是非得有人说,哎,这是诗,然后盖个戳,贴个标志,这才是诗。那些不曾言说的,言说过不为人注意的,为人注意不曾参透的,都是诗。 采诗人意识到,自己其实错过了太多太多的诗。那些跟随绿皮火车投奔未知村庄的夜晚,和流浪者分食面包的下午,其实,都是诗。 No.5 第二天,赶在日出之前,采诗人又上路了。道旁的露水在草叶上保持着平衡,像过一座独木桥。在那些露水中,采诗人看到了一个剔透的世界,一个浓缩了一切的世界,一个与时间逆行的世界。 它们是昙花的远房亲戚,是阳光的探路者,是水做的镜子,是诗,是最美的诗。连采诗人也没有想到,最美的是根本不用找,就在身边。 采诗人路过学校,教室里传出二年级小女孩小小的声音,羞涩地朗读日记: “愿世界永远有太阳,愿世界永远有草莓, 愿世界永远有我,愿世界永远有妈妈。“ 从没有诗人,写过比这更纯粹的诗。孩童们的日记本,就是最奢侈的诗集。 采诗人路过亟待推倒的斑驳的墙壁,角落里,写着陌生女孩对陌生男孩的思念, “对你的思念,堆积如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