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衬衣

00:30，部分老兵战士又从这雾气浓重的深夜里出发了。与30年前一样，对面的山坡依然静立在漆黑的夜里，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让许多老兵至今仍旧记忆深刻。

凌晨1:30，40位重庆老兵到达麻栗坡烈士陵园。在清冷的白色路灯下，他们慢慢走进陵园，整齐矫健。

进入陵园之后，老兵们首先列队集合。

在安排了每个人守灵的大概位置和主要任务之后，他们将爱心人士买来的电子蜡烛摆放在每一位烈士的墓碑顶上，之后再将鲜红色的玫瑰花插在每一位烈士墓碑左上方的泥土里。

为了防止花被风吹倒，老兵们插花的时候会将玫瑰花的花杆插进泥土里一大截。

烈士陵园里的星星点点更加密集，老兵们在陵园里来回走动，和30年未见的战友们“叙旧”。

凌晨5:00，老山主攻营营长臧雷抬手看了看手表，“倒计时，还有56分钟就要开炮了”。

这是30年前主攻老山的时间，不少战士从那一分钟开始陆续倒下。

早上6:00，天刚微微亮，便有烈士家属和老兵前来祭奠。来自贵州六盘水的胡庭高烈士的姐姐及其家人早早地就来到了他的墓碑前，姐姐已泣不成声。他们带来了各种能想到的吃的，瓜子、豆干、芒果、苹果……并在墓碑前点了两排烟。姐姐为胡庭高买了一件白色衬衣，她撕开包装，准备马上烧给弟弟，“30年前家里太穷了，弟弟想要件尼龙衣服都没买给他。我弟弟真的是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

清晨的麻栗坡，哭泣声此起彼伏。

山麓上的伤痕

离开麻栗坡烈士陵园，前往老山。老山的天气依旧是老兵们极为熟悉的绵绵细雨，附近的山基本都被雾气吞噬。

看不清当年死战的地方，让许多老兵觉得很可惜，“但是打仗却往往需要这种天气”。老兵周朝鲜告诉重庆青年报记者。重庆老兵一行从上午11点过就摇摇晃晃颠簸在路面情况实在有些糟糕的公路上，三个小时后才到达老山主峰。期间，他们堵车两次，至少三次停下来和下山的车辆慢慢错车。

当年，被炮火轰炸过的老山满目疮痍。许多老兵现在都记得打仗之前所看到的像原始森林一样的老山，可是4月28日之后，老山被炸得像是重新翻了一遍：像下雨一样持续不断的炮弹把山上所有的树木全都炸断炸烂了，灌木、竹林全被炸没了，梯田被炸得连成一个个坡。老山上到处都是炮弹坑、尸体、枪支弹药，只残存了极少的没被炸弹完全炸毁的大树树桩。

在老兵们眼中，如今的老山像是又“活”了过来，但是它并没有恢复到30年前的样子。现在的老山基本上没有以前那种参天大树，半山腰下主要种植橡胶、芭蕉、香蕉、稻谷等作物，而老山上土质薄，植被以灌木、蒿草、竹林为主。“当年的老山，看来是回不去了……”老兵们有些伤感。

“主峰长高了？”

30年前，老山半山腰马嘿村以下仅有一条泥泞的羊肠小道，这条小道的主要功能是供当地村寨村民用骡马运送货物上山下山，不足两尺宽，只刚刚够一个人通行，通往老山主峰根本就没有路。曾经上山侦察的通信兵描述，马嘿村到主峰那截山地只有一条当地村民偶尔上山砍柴开辟出来的、不用重新再用刀砍的小路，上面都被踩踏的杂草覆盖着，路两边是高大的树丛和粗壮的灌木。

现在通往老山的这条公路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才慢慢修建的，目前还属于完善路基的施工状态，加宽的路面勉强可以错车。为了4月28日，工人们曾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抢修，但是为了保证重回老山的老兵们道路的畅通，这一天道路上并未施工，只有修筑堡坎的几个工人在路旁敲敲打打。

由于打仗的时候战士们通常都是晚上从老山的半山腰出发，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老山到底有多高。

这一次是白天，“老山变高了”，这是老兵们的共识。

重回老山的路程就是老兵们再寻记忆的过程。

在马嘿村，他们想起，当年118团1营的穿插部队于26日晚便躲在附近的某一处丛林中，不准说话不准走动。

通信员郭靖当年曾去老山半山腰的一座学校里拿东西，他回忆起自己当时心里面“虚惨了”，因为身边时不时有炮弹落下。

染血的老山兰

植物似乎能生长一些记忆并寄托某种哀思，在老山打仗的每一位战士几乎都对“老山兰”念念不忘。

其实是在收复老山转入防御之后，战士们才注意到这种约50公分高、叶子一指宽、成片成片局部生长在老山上的兰花。

老山兰以前并不叫老山兰，而是因为这次战役才得名。战争转入防御之后，战场上的许多战士都把生长在老山上的兰花一株株挖出来移栽到他们吃完的罐头铁盒里或者压缩饼干筒里，然后一排排摆放在战壕里面。后来他们再将这些兰花抱回连队，最后带回家。

有一些人，没有等到带老山兰回家的那天。

4月27日，老兵刘仕国在老山上碰到了1984年老山118团的副团长向坤山，他拉着老团长，说起了自己与老山兰的故事：“我当时在战场上负伤，被抬下山时还很清醒。我就顺便挖了一株老山兰，它陪着我来到了后方医院。我痊愈后，把它带回了连队，最后又从连队带回了家乡。”刘仕国认为，这株老山兰是自己回忆的承载者，“30年过去了，这株老山上的兰花依然还存活着，现在已经发了好几盆了。”向坤山唏嘘不已：“花也通人性啊。”

不过，现在的老山上很难再寻觅到老山兰，都被当地村民挖来卖完了，价格也被抬高到几百元。

在上山的途中看到有户农家有老山兰卖，看到是老兵，他要价100元，车上的老兵们纷纷下车来买。

十年后还能再见吗？

老山主峰下面的公路两旁密集地立了一排排“雷区”的石碑，30年过去了，老山上依旧埋着许多地雷。

这在30年来甚至以后都会是战争留在老山上的隐患和禁区。

到达老山主峰时，山上的雾气更加浓重，下着的小雨也越来越密集，“这就是老山4月的天气”，老兵们回忆起当年。

老兵及其家属们沿着石梯一步步跨上他们曾经用生命夺下的主峰。这排石梯一共是223步，正是冲上老山主峰时牺牲的烈士人数。老山主峰的原貌未变，只是稍加修缮。

沿途的猫耳洞、战壕都勾起了老兵们的许多回忆。猫耳洞里面摆放着战士们的物品；战壕里草木丛生，青苔密布。上山的老兵们现在都能够清楚地记得当年是从哪边打上来的，也记得身边的战友是在哪个具体的地点不幸牺牲的。

下午3点重庆老兵一行从老山主峰下来的时候，路上至少堵了100辆上山的车辆。与老战友擦肩而过的时候，大家都会互相打招呼，有条件的话还会聊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