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 1979年2月5日结束访美,2月15日就打响了“中越自卫反击战”,战争一打响,陈汉涛就去前线采访了,他去的是广西,十多天后回来,看到了他在友谊关前的留影。我试探着向老宋提出申请,也想去前线,老宋与陈汉涛商量后,竟答应了,让我走另一路,去云南。那已经是三月初了。 我坐火车到昆明,先找到当时昆明军区创作组的彭荆风。彭荆风五十年代与林予合作创作了后来由王晓棠主演的电影《边寨烽火》,他们,还包括徐怀中、白桦,五十年代冯牧在昆明军区当文化部副部长时,是极活跃的一批 。后来,白桦与彭荆风被打成了右派,林予被下放到了黑龙江农场,我是下乡时认林予为老师的。
彭荆风当时很热情地帮我联系了一支部队,参战部队已经撤回河口了。我从昆明去河口,没到河口,似乎是过了蒙自到屏边,晚上就睡在撤回来的部队的帐篷里,深被一帮已被战火洗礼过的同龄人所感染。当时每一支参展部队都有牺牲者感人的故事,记不得我所去部队究竟是什么番号了,战士们争相告诉我他们的指导员如何如何之壮烈。其实这位指导员在战争打响后二十分钟就在冲锋陷阵中牺牲了。当时年轻的士兵与指挥员都没有作战经验,都只凭一腔的热血。
《中国青年》在当时是有巨大影响力的,我的幸运是,第二天中午就碰上了一位似乎是总政组织部的领导,他听说我要采写这位指导员,马上就要求这个部队派出一个宣传干事,全程陪同我,一路提供方便。于是我们先坐吉普车回昆明,从昆明飞保山,从保山去这支部队的驻地盈江,采访指导员生前战友;再从盈江去丽江,到这位指导员的家乡。这位牺牲的指导员是纳西族,叫和自兴,陪同我的宣传干事叫许志,总政那位领导叫杨国庆。
于是,在1979年,我有幸跑了半个云南——坐四十多人的小飞机飞到保山,部队的吉普车已经在等候了。从保山到盈江要翻号称九十九道弯的高黎贡山,那时的公路都是砂石路,一路颠簸烟尘滚滚,但弯道边到处山花簇拥,给我印象太深刻了。过了腾冲,路两边处处是鲜红的石榴花与翠绿的芭蕉叶,红绿深处有鸟语人家。我在盈江的部队营房里似乎住了两天,出门便是芭蕉树,每天午后都有雨打芭蕉,雨后整个空气都是绿的。采访对象主要是和自兴的老乡、战友,留守的宣传干事何志海,我还记得他当时直率地与我交流对邓小平掌权后担忧的神情。
在盈江采访完,许志专门带我走另一条路,到瑞丽走龙陵到保山到大理。当时瑞丽边境上每个小“卜哨”(傣族称女孩)手上都戴着几块电子表招徕,本是低质的电子表与尼龙蚊帐那时都是走私的时髦货。那趟云南行之难忘,穿过傣族村寨,刚好是泼水节期间,每个村口都有等待泼水的队伍,车就在一片又一片晶亮的水花中穿行。而翻山越岭,从澜沧江到怒江,江水一直蜿蜒陪伴在深深的谷底,每一处都是风光。到大理又恰逢三月街,旅店家家客满,当地团委干部只能将新婚的新房让出来给我们住。从大理到丽江,越走越荒僻,那时的公路是先到香格里拉后到丽江的,香格里拉那时是“中甸”。从大理到中甸天已黑透,对当时中甸的印象里,弥漫着浓重的牛粪气息,许志说,再往前不远,就进西藏了。而丽江则极干净,石板路两边流水淙淙,到处是安静的砧杵声。我们到黑龙潭,玉龙雪山似触手可及,园内几无一人。那时各地人都安居乐业,这个静谧的小城真美如世外桃源。如今,一切都还能倒退、回去吗?
丽江团委的一个纳西族女孩陪我们去烈士的家。车把我们送到道路尽头,然后只能步行。它让我充分领略到云南大山之累:只翻一座山,上到山顶再下到谷底,进寨子时候,天已经近黑了。寨里没有电,在黑乎乎中吃了饭,睡在木楼上,铺着柔软草的地铺。第二天早晨醒来听到轰轰的水声,原来喘急的金沙江水就在木窗之下,江体碧绿,浪花雪白。
寨子古老,沿着江边,有青石板路上下。我清楚记得,烈士家院里有一棵遮荫半个院子的核桃树,其妻姓木,年纪尚轻,绕膝却已有两个孩子。小点的在母亲怀里吮着指头,大点的趿着大人的发黑的胶鞋。她穿黑衣,木然呆坐着,全无表情。他的丈夫,那位烈士在舍身带着他团队冲锋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逝去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他自己轻易便淹没在那片光荣的陵园里了,留下稚嫩的妻儿寻找今后的选择。我后来才了解到,当时,每一位烈士的抚恤金是两千元。
那晚,寨里人为亡人在空场上燃起了篝火,伴着闷闷的鼓声,开始手拉手跳那种单调的舞蹈:往左一步,右脚弹一下;往右一步,左脚又弹一下;随后脚一跺,嘴里就很粗壮地发出一声。松枝烧得噼啪作响,火越烧越旺,火星飞溅,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
舞一直跳到很晚,我躺在木楼的地铺上,一直听着那闷闷的鼓声伴着湍急的水声入眠。第二天早晨我们天不亮就出发回丽江了,青石板路上仅有熹微的晨光,薄雾飘绕在那些佝偻的被岁月压弯的老房上,我的心里只剩下感伤。
但其实,许多伤痕,只一换环境,轻易就被我们自己所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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