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就像潜伏在岩壁中的蛇,吐着血红的芯子,数着心跳的节律,窥视着,随时等待出手。这是看得见的,更多的时候,它不是蛇,也不是枪支和毒箭,也许是一根衰草、枯枝,或干脆是一本《圣经》或教堂的烛台。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害怕看法斯宾德的电影,一直以为是恐惧其枯燥和晦涩。这个肥胖丑陋的德国导演在影像中也喜欢渲染变态和丑陋。后来,我发现之所以惧怕看他的电影,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愿直面真相的残酷。某个周末午后,我随便选了一张名叫《R先生为什么疯狂地杀人》(1970年出品)的影碟看,在忍受了极其琐碎、缓慢、无趣的铺垫后,终于看到了血腥的杀戮。直到最后出现字幕,我才发现这是一部法斯宾德的作品。
在世人眼里,R先生没有任何杀人的理由。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当绘图员,温情随和,沉默寡言。他有着和睦温馨的家庭,妻子漂亮能干,上小学的儿子也聪慧可人。虽然工作有些枯燥,但R先生乐在其中。他每天按时上下班,与同事在一起时,听他们说些有趣的段子。晚上回家吃晚餐、看电视,周末和妻子一起到郊外散步,偶尔邀请父母来家喝喝咖啡、聊聊天。几乎是毫无征兆,某天晚上,一位女邻居来访,邻居只顾喋喋不休地与妻子说话,他在一边默默忍受。妻子进房间拿东西,女邻居提高了声音继续说。过了一会儿,R先生站起来,将一只沉重烛台上的蜡烛点燃,若无其事地走到沙发旁,突然,R先生举起烛台向女邻居的脑袋狠狠打去。接着,他又向刚刚走近的妻子砸去。而后,他走进房间,在黑暗中朝熟睡的儿子砸去。第二天,人们在公司的卫生间找到自缢身亡的R先生。这部电影一共有88分钟,前70多分钟都是生活和工作的琐碎,对话也似乎没有任何特别和有趣的部分。什么危险预兆都没有,但R先生最终还是疯狂地杀人,而且连杀多人,包括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内心的畸变似乎只是瞬间的事,这使我立即想到关于佛魔的转换—难道真的只是一念间和一瞬间的事?
答案当然不是。
与很多悲剧一样,当它无可挽回地发生以后,才让我们悚然而惊。只有在此时,我们才会去关心悲剧中的人物。我们所能体会到的生活,大体也是如此。
回首《R先生为什么疯狂地杀人》的前70多分钟,会蓦然发现,悲剧其实一直在悄然酝酿:在R先生平静、美满的生活背后,是他日益加剧的内心焦虑。他工作任劳任怨,与同事和睦相处,但对于这个不善言辞的小人物,他有着怎样的好恶、审美、隐秘的愿望,基本没有人真正关心。和所有的人一样,他需要生活的趣味性、事业的成就感,但这些恰恰又都与他无关。他始终做着最基层的工作,一直没有升迁机会,工作压力使他郁闷烦心。儿子在学校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他和妻子接受老师的询问,虽然外表平静、一言不发,内心却忧虑不堪。片中有个细节值得特别注意:R先生时常感觉头疼,到医院检查,医生却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一切正常。实际上,R先生的精神状态一直处在焦躁不安中,是忧郁症日趋严重的典型表现。但没有人意识到,他的精神压力只能由自己默默承受,直到某天突然大爆发。
也就是说,R先生是枚忧郁的炸弹,其悲剧早就在酝酿之中,一旦显现,就意味着“瓜熟蒂落”,想不收获已经晚矣,所有的规避大势已去。生活中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比如多年前诗人顾城的杀妻自绝。此前,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个富于幻想的唯美诗人会拿起斧子大开杀戒,也不会想到这个文弱腼腆的人会在异国的田园悬梁自尽。
迹象肯定早就有了,变化也早就开始,善恶的畸变也许已非常持久和激烈,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
就在我看罢《R先生为什么疯狂地杀人》的当天,网络和平面媒体都在报道刚刚发生的一场家庭悲剧: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长期生活在老公包二奶的阴影里,没有人关注她内心的煎熬,甚至有人还在夸奖她的贤惠和任劳任怨。但就在这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周密布置,将自家开的商店一把火焚之,将自己和三个无辜的孩子全部烧死。从本质上讲,顾城是诗人版的R先生,这个逆来顺受的妻子就是当下女版的R先生。
善恶的转换也许只是一念之间、一瞬之间。那祈祷平安、象征救赎的金色烛台也许会瞬间成为利器,在猝不及防中,砸到我们的头上。
R
先生就像一面镜子,照见别人的同时也照见了自己,以及与我一样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无数小人物。这是社会最广阔、最具耐受力,同时也是最脆弱的族群。平庸的生活会导致内心的畸变和偏执,积聚的忧郁已导致了无数人的他杀和自杀。这种人间悲剧时时都在上演,有小人物,当然也不乏大人物。
从心理学角度看,生活和工作上的多重压力会积聚转化成具有破坏性的巨大能量。当它们需要释放和爆炸时,往往没有明确迹象地首先选择家庭、邻里以及同事等“就近地带”。因此,越是其最亲近的所在,反而越有可能成为暴力释放的平台。没有明确的因果,更没有显而易见的逻辑与理性。
四周布满危象,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幸存者,同时,每个人又都是潜在的牺牲品。在充满焦虑的族群中,也许人人都会是炸弹,处处都可能是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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