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远的黄土,卷起漫天沙尘。卧虎山下的翟村,在尘埃中静默着。古老而悠长的村巷,延续着祖祖辈辈寂寥而困顿的生活。黄土塬上的艰辛劳作、前途命运的飘忽渺茫,以及饥馑、梦想、欢乐、挣扎,留给一个少年张行健刻骨铭心的成长记忆。沧桑岁月从黄土塬上、从他的头顶匆匆掠过,古朴的民风、变迁的村庄、生活的内蕴,使他一次次以深沉的思考、深情的目光,关注他的乡亲、凝眸脚下这片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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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乡村,沉浸在传统节日的喜庆中。随着一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拽着妈妈的衣角去走亲戚。即将得到的爱抚和馈赠,使他小小的心灵里充满欢乐。一排排古旧的村舍,在他们身后渐次退去;村里学识渊博的老秀才编撰出考究的对联,把乡村巷陌点缀得红红火火、墨香四溢。小男孩一户一户认着对联上的字,童眸里闪烁着好奇和快乐。起风了。有户人家的对联不知何时被风吹去了一半,剩下的一条在风里“哗哗”作响。小男孩遗憾地看着,四下搜寻着。蓦地,他发现了挂在麦秸垛旁的另一半对联,飞快跑过去捡拾起来,歪着脑袋续读着上面的大字,露出纯真稚气的笑容——这就是童年时的张行健。乡情的滋润、村中氤氲出的浓郁文化氛围,使他汲取了最初的生命营养。
村旁的卧虎山、山脚的黄鹿泉,以及黄鹿泉里跳跃着一头金色小鹿的美丽传说,使这块灵秀的土地蒙上一层神秘色彩。与众多的农家孩子一样,张行健在乡村的田野里栉风沐雨,随大人春种秋收,体验着劳动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虽然父亲在外教书,但一个大家族的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的。于是,学校一放假,他就会投入生产队的劳动中挣工分。那年,十年九旱的土地迎来了一个少有的丰收年。沉甸甸的谷穗、长到一尺来长的 “白毛牙”玉米、饱满的大豆,使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丰收的喜悦里。为保护秋作物,村里安排他与几个小伙伴成立了护秋队,每晚在山山峁茆、沟沟梁梁间巡夜。那是他如此真切地触摸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满天星光下,目眺朦胧的远山,静听天籁共鸣,他感到自己的心从没有和土地如此贴近过。静夜里,他心灵的琴弦就这样一点点被拨动,对家乡的理解、感恩、依恋等诸多情感,悄然融入这块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土地。
然而,他的家乡和他的乡亲,更多的是经历着贫穷和饥馑;他的成长岁月,更多地和饥饿联系在一起。他曾吃过难以下咽的返销粮,陈年红薯干散发出的怪味,至今还在记忆中挥之不去;也曾一口气吃过5个生萝卜,才觉得填饱了肚子。因为营养不良,他高大却瘦削的身材仿佛是那个年月的印记。他清楚地记得,一年腊月生产队杀了一头猪,打开后才发现是头米猪。这种体内有囊尾蚴寄生的猪,必须深埋地下一米,才不会对人畜造成危害。但是,在那几个月不沾油星的年代,有谁舍得这样做呵!在村干部通过广播 “一人可分半斤肉,自愿领取”的喊话声中,乡亲们陆续向队部走去。“当时没有一户不要。乡亲们还自以为过了一个好年。”多年后回忆此事,张行健发出了轻声的喟叹。那饥饿年代苦涩的回忆,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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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后,因出身不好,他无缘高中的大门,回村里当了一名真正的农民。这段时期,他学会了耙地、割麦、扬场等一应农活,并担负起了上山炸石头、打隧道、挖水渠等壮劳力干的活。繁重的体力劳动、政治上的歧视,一起压在16岁的张行健肩上,使他看不到希望和未来,认为自己将在这小山村里了此一生。“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当一名生产队的副队长,领着社员们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张行健苦笑着调侃。
苦闷与彷徨中,父亲放在家中的一箱书籍点燃了他的希望。暗夜里,他在小小的煤油灯下孜孜不倦地阅读着。杨沫的《青春之歌》、柳青的《创业史》、蒋光慈的《诗文选刊》等书籍,在他心中燃起了一片光亮。林道静、梁生保等人物形象,使一个少年的心灵受到震撼,他被文学作品中人性的力量深深打动。
命运就在此时发生了扭转。在父亲的多方努力下,他离开翟村,来到蒲县的大山里,当了一名小学代教。没有了政治上的歧视,远离了生活的劳累,他以全新的姿态,开始了教书生涯。然而,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傍晚,学生放学后,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学便沉浸在一片漆黑中,看不见人影,听不见人声,只有山风的呼啸夹杂着野兽的哞叫回荡在幽静的山谷。孤独、寂寞、饥饿、恐惧,一股脑儿向他袭来,考验着他的意志,使他经受着命运的另一场磨砺。饥饿难捱时,他曾在黑夜里摘回田里的茴子白,在盐水里煮得半生不熟,就匆匆吞下。然而,精神上寂寞,又拿什么来填充呢?
阅读,再一次使他的山中岁月变得多彩而充实。静夜里,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中主人公葛利高里的悲剧命运、气势雄浑的战争场面,使他的心情随之波澜起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以史诗般广阔与雄浑的气势,使作品中的各色人物、景物穿越时空,撼动着他的心灵。书籍,再次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文学的天窗。备课、批改作业之余,他悄悄地拿起笔,开始构思自己的小说,用尚稚嫩的笔,书写着对生活的热爱和感悟。然而,惴惴不安的盼望中,收到的常常是厚厚的退稿信。这一切,并没有泯灭他对文学的痴爱之情。
两年后,他顺利通过转正考试,来到蒲县一中当了一名语文教师。一次,闻听著名 刘心武、王蒙来山西师大讲学,他不由充满激动和兴奋,特从大山里一路颠簸赶去师大,为聆听大师教诲、一睹大师风采而激动不已。
迂回曲折的山路上,印满一个少年对文学的憧憬和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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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7月,张行健从蒲县中学考入山西教育学院中文系深造。踏进大学的门槛,他的眼界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校园里浓郁的学习氛围,同学之间的切磋、交流,老师的教导、鼓励,使他像一条鱼,逢到了一泓生命的清泉,自由、欢快地畅游。
课余,跳跃在心中的文学之梦,使他再次拿起了笔。随着《田寡妇后传》、《秋风萧瑟》等小说的问世,他在学校里声名鹊起,也引起他的老师蒋福泉的关注。不久,在蒋老师的建议下,中文系专门为他组织了一次作品研讨会。那天,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外语系、数学系的同学也闻讯前来。老师的肯定、同学们饱含钦羡的目光,使张行健感到了莫大的鼓励和鞭策。静夜里,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思考着过去的岁月、思考着以后的创作之路。
回眸故乡,他激动难已、心潮起伏。那块浸满苦难的土地,赐予他珍贵的人生阅历,成为他文学创作的丰富矿藏。一个星期天,他乘公交车来到迎泽公园,在假山背后的草坪上找了一块僻静地方,盘起腿在膝盖上开始写小说《姨夫》。波光滟潋的湖水、绮丽的景色,于他全然是别人的风景。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又回到了乡村、回到了熟悉的农家小院,一个个人物,在他笔下呼之欲出;一个个场景,在他心海泛起波澜。黄昏,一万二千余字的小说《姨夫》终于脱稿。此篇小说和《在山坡,在农家小院》的发表,引起了山西文坛的关注,使他跨入青年 行列。
随着他的作品频频见诸报端、刊物,引起了著名 西戎的极大关注。西老在多种场合打听他,了解他的创作近况。一次来临汾出差,西老专程去当时张行健供职的教育局看他,并充满感情地对身边的人说:“在山西第四代 里面,我喜欢张行健。行健的每篇作品我都读,他的作品以农村素材为表现主题,以坚实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为表现手法,能写出晋南一带的风俗、民情、地方文化和人物命运,读来有一种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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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健迎来了激情澎湃的创作阶段,时时洋溢着生活的激情和创作冲动。这期间,他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一家三口蜗居在一间简陋的平房内,冬天烧土暖气,放置屋外的水箱常常结冰,屋子里冷气袭人;夏天,在太阳的炙烤下,逼仄的屋内像蒸笼一般。上班之余,他还接送幼子、打理家务,紧张而忙碌。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能不分场地、不分环境地展开写作。孩子生病打吊滴,他把稿纸铺在床边,一边照看孩子一边进行小说创作,孩子一部液体输完,他刚好写完一个章节;他自己生病住院,也忍着病痛,在病床上写下了立意超前的中篇小说《黑月亮》,以对女性命运的深层次思索,引起社会关注。
山西省作协通过省委宣传部,为他请了4年创作假,给予他充分体验生活和创作的时间。1990年,他创作的小说《山校》获“山西文学奖”优秀短篇小说奖,入选山西建国50年50篇优秀短篇小说奖。1994年,《山西文学》推出了他的作品专辑,《黄河》杂志也发表了他的“青年 小说创作专号”。不断彰显出的创作实力,使张行健当之无愧地成为山西“文坛晋军”之一。
在写小说的间隙里,他以平和的心态、舒缓的笔调,闲庭信步似的进行散文创作。“写散文的心境、状态与小说创作是不一样的。散文主要写人的性情和心性,不像小说创作包含着强烈的文学使命感。写散文也算是小说创作间隙一种休息和调节吧。”然而,他不经意的散文创作却花开遍地、娇艳芬芳。1992年,他以黄土地上的婆娘们为创作素材,立意新颖、语言简洁优美、富有浓郁的晋南农村风情和深邃的人生思索的散文作品《婆娘们》,获五年一度的“人民文学奖”,并被《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翻译;《散文选刊》也选发头条,香港中文大学将此文选入教材,收入香港《古今经典散文》一书中。之后,散文《北方的庄稼汉》再次被《散文选刊》头条选载,《故乡的冬》也被《读者·乡土人文版》选用。不久,他的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带着墨香奉献在读者面前。记者采访时,他的一组散文《经历乡村》刚刚获得《中国 》第三届“金秋之旅”散文一等奖。
他的散文作品,无不生长在故乡那片熟悉而亲切的土地上。沾着泥土、含着露水,带着清新、质朴的气息和生活的思索,在原野里散发着幽远的馨香。
创作的间隙里,他经常回到那块生他养他、令他魂牵梦绕的土地,感受那扑面的山风,了解乡亲们的生活现状。他婉言谢绝各种宴请,走进最贫困的家庭,坐在他们的炕头上,和他们吃同一锅饭,聊最贴己的话,了解社会转型期农民的困惑、茫然、所思所感,从生活的源头撷取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
在1990—2000年的10年间,他以自己的勤奋笔耕,共创作出300万字的作品。其中22部中篇、50余部短篇、1部长篇、10余篇散文以及几部报告文学。在创作上,他得到了著名 、评论家李锐、段崇轩的悉心指导和扶持。李锐优美而富有质感的语言曾对他产生一定影响;在他创作的困惑阶段,段崇轩先生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要写那么多,要多读书,善于从周边文化中汲取营养。”中篇小说《田野上的教堂》发表时,面对重重阻力,段崇轩先生对他说:“行健,不怕,有问题我们担着!”之后,这部小说被《作品与争鸣》转载,引起社会各界的争论,体现出文学强大的社会力量。每次相见,两位老师都要和他促膝而谈,交流创作的近况,叙谈生活的琐碎,如师如友,给予他生活和艺术上的点拨和启迪。
创作的丰收,并没改变生活的困窘。没有自己的书房、没有较好的创作条件,使他在琐碎的生活中挣扎着,并因此发现着繁琐的魅力,发现着平凡小人物身上所蕴含的生活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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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激情喷发的创作阶段,张行健以审视、批判的眼光回顾自己的创作之路,发现许多作品尚未达到一定的艺术水准,没有真正反映出自己内心所要表达的东西。他逐渐冷静下来,以理性的目光,进行生活的过滤和思想的沉淀。
他坚持现实主义创作观念、手法,以浑厚的黄土高原、生生不息的乡土人物为载体,探询生命的恒久力和丰富内涵,在自我否定、积极探索中不断调整写作视角,充盈、完善写作手法,丰富和挖掘写作内涵,使自己的作品更富有现实透视力和历史厚重感。
2001年,他的中篇小说《倾听生命》以激情的笔法写永恒的生命主题,把笔触伸向了生命本身。通过对生命的关照、剖析、诠释,写出了个体生命对生的强烈渴求。此篇小说不仅表现了弱势群体,更有对生命的思索和拷问,荣获《中国 》和《女友》杂志“路遥文学奖”二等奖。
生活体验与情感经历永远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创作资源。无论走到哪里,张行健心中永远有一个解不开的故乡情结,笔下总流泻着对乡村生活的切肤体验和感受。许多普通、卑微、甚至有些委琐的小人物,在他摊开稿纸的此刻,带着各自的生活和故事,从村巷、从乡间土路上走进他的心灵,触动他的思想和灵魂。在思索和嬗变中,一组(9篇)反映农村普通人生活状况和人生命运的短篇小说问世了,这组性灵之作代表了他近几年的创作水平,也给他带来了好运。其中《乡魂》人物鲜活,语言简洁,展现了晋南风俗民情和地域文化,获2001—2003年度山西省最高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今年,《故里物语》以四则题材、人物不同、各有千秋的短篇小说,再次蝉联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故里物语》中《三婶》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简洁诗化的语言、令人喟叹的悲剧结局,凸显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根壮老汉》中那荒凉的山、植树的老汉、天上一枚老太阳,勾勒出美的意境,营造出诗意的氛围,具有深厚的社会内涵和凝重的时代与历史意蕴。
2006年5月,作为山西省 协会从54位 中投筛选出的首届10位签约 ,张行健与省文学院郑重签约,让自己的作品得到社会和更多读者的检阅。签约以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创作出5部中篇小说:《城市小麦》、《在故里的上空飞翔》、《翰墨大院》、《荒漠沉日》、《捞河汉》。其中近4万字的小说《在故里的上空飞翔》以一只老鹰的生活轨迹、生活态度和生命意识,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个体生命的曲折与坎坷,在更深的层面上揭示了生命的丰富内涵。此篇小说发表在北京大型文学季刊《现代小说·立秋卷》上,编辑放置头条隆重推出,并在卷首语写道:“一个 一生也许不会有太多精心制作,但有一篇被人称道也就不枉一生心血了。”前不久,此篇小说又被人民文学出版的权威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并配发了评论文章,从四个方面分析了其深刻意蕴。
长篇小说《古塬苍茫》也是张行健签约期间的扛鼎力作。那是春节过后,张行健回乡拜年,与三叔聊起了当年的古塬狼事。当时,太行山余脉的太岳山东南山麓,由于大规模的开采,迫使许多野生动物朝古塬一带迁徙,致使古塬村落笼罩在恐慌和防范中。本打算当天回城的他,与三叔在土炕上一聊就是四个晚上。三叔的讲述,在他面前展开了苍茫而辽阔的人与自然生活画卷。人与狼之间一系列惊心动魄又惊险奇绝的故事、人与狼之间的恩怨情仇,调动起了张行健童年生活的经历,引起他对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深邃思索,以及对生态环境与生命本质的理性追问。
目前,张行健与张维良合作的历史题材长篇小说《谁在里马克河畔哭泣》正在创作中,已完成38万字,预计今年年底这部50余万字的心血之作将与读者见面。
一束冬天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静静地落在书桌上,洒下一片温暖。尚不习惯使用电脑的张行健正在伏案写作,他觉得只有拿起笔,听着笔在纸上“沙沙”的摩擦声,心中的种种感受才会倾泻而出,并沉浸在创作的愉悦中。笔移神游间,他的目光掠过山川河流,深情凝眸他的乡村、他的田野、他生命中凝重苍茫的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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