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父与子”,他在12月25日的一篇文字中写得更详细: 有天晚上,孩子们从东单劳动服务归来,虽极累还兴奋。上床后,我就坐在旁边,和他们讨论问题。 “爸爸,我看你老不进步,思想搞不通。国家那么好,还不快快乐乐工作?” “我工作了好些年,并不十分懒惰。也热爱这个国家,明白个人工作和社会能够发生什么关系。也长远在学习,学的已不少。至于进步不进步,表面上可看不出。我学的不同,用处不同。” 说进步不同,显然和孩子们说受教育不合。两人都说:“凡是进步一看就明白。你说爱国,过去是什么社会,现在又是什么社会?你得多看看新书,多看看外面世界。你能写文章,怎么不多写些对国家有益的文章?人民要你工作得更多更好,你就得做!” “我在工作!” “到博物馆弄古董,有什么意思!” “那也是历史,是文化!你们不是成天说打倒封建?封建不仅仅是两个字。还有好些东东西西,可让我们明白封建的发展。帝王、官僚、大财主,怎么样糟蹋人民,和劳动人民在被压迫剥削中又还创造了多少文化文明的事实,都值得知道多一些。我那么一面工作,一面学习,正是为人民服务!” “既然为人民服务,就应该快快乐乐去做!” “照我个人说来,快乐也要学习的。我在努力学习。这正是不大容易进步处。毛主席文件上不是说起过,学习并不简单,知识分子改造、转变,要有痛苦吗?痛苦能增加人认识……” 于是我们共同演了一幕《父与子》,孩子们凡事由“信”出发,所理解的国家,自然和我由“思”出发明白的国家大不相同。谈下去,两人都落了泪,不多久,又都睡着了。政治在千万万孩子心中脑中如何生根发芽,我懂得很清楚。有了信仰也就有了力量。 当时他的二儿子虎虎读初一,因为要加入少年儿童队,把自传写成给他看,当读到“父亲在解放时神经失常,思想顽固,母亲从学校回来,就和他作思想斗争”时,他说:“这个措词不大妥。等妈妈回来看看好些。斗争像打架,不是我的长处。正如妈妈,即再进步些,也不相宜。”孩子说:“大家都要求加入,明天就得交去!我一个人若耽误了,下一期还不知什么时候再招,怎么办?”说着大眼泪已挂在眼角,就像10个月前到医院看他时的情形。他知道“政治”已渗入到一个十三岁孩子的生命中,赶紧说:“好好,把你自传意思写得更具体些,就交给学校中老师吧。希望你得到许可入队,向妈妈哥哥看齐,我再向你们看齐。” 什么是“疯子”?早在沈从文1943年写、1946年修改的《绿魇》中就有一番解释——“大至于人类大规模的屠杀,小至于个人家庭纠纠纷纷,一切‘哲人’和这个问题碰头时,理性的光辉都不免失去,乐意转而将它交给‘伟人’或‘宿命’来处理。这也就是这个动物无可奈何处。到现在为止,我们还缺少一种哲人,有勇气敢将这个问题放到脑子中向深处追究。也有人无章次的梦想,对伟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怀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却已太旧,因之名为‘诗人’,同时还有个更相宜的名称,就是‘疯子’。”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我想象已近乎一个疯子所有。” 在这个意义上,1949年沈从文确实“疯”了,而且“疯”得不轻。因为无法一夜之间彻底否定自己几十年来所“思”,所以他“疯”了。因为不明白,他才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战争”中病倒下来,一旦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极端无知”和“渺小之至”,他就坦然了。当他终于明白“政治无所不在”,并从“思”转向“信”之后,他也就渐渐恢复了“正常”。 假如不是他本人在时代转换之际留下了这些文字,五十五年后,我们将难以想象他当时的痛苦与挣扎,那场曾经惊心动魄的“思想战争”。在1949年9月的阳光下,当他病情好转时,他写过一首长诗《从悲多汶乐曲所得》,表明他开始接受现实,从崩溃的精神状态中走出来,他回忆起了过去美好的一幕幕: 看到吴淞操坪中秋天来,那一片在微风中动摇的波斯菊; 青岛太平岨小小马尾松,黄紫野花烂漫有小兔跳跃,崂山前小女孩恰如一个翠翠; 达子营枣树下大片阳光,《边城》第一行如何下笔; 凡事都在眼底鲜明映照…… 以后的三十年,中国少了一个 ,而北京午城门下多了一个指点解说、抄写说明的老人,《中国服饰研究》就是其中的结晶。 (傅国涌著:《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