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芳:和孙子一起毕业
时间:2010-11-05 22:32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吴聪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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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令芳已是风烛残年。 她弓着背,把一大包垃圾拖上楼梯。她咳喘着推开门,一股霉味冲出屋外,让咳喘越发厉害。她把垃圾往昏暗的房间里拖,直道歉:不好意思,家里太乱了。 唯一整洁的电冰箱顶上,摆放着两个红本本。一本是孙子蔡登皓的小学毕业证书,一张是
李令芳已是风烛残年。
她弓着背,把一大包垃圾拖上楼梯。她咳喘着推开门,一股霉味冲出屋外,让咳喘越发厉害。她把垃圾往昏暗的房间里拖,直道歉:“不好意思,家里太乱了。”
唯一整洁的电冰箱顶上,摆放着两个红本本。一本是孙子蔡登皓的小学毕业证书,一张是她的小学修业证书。所谓修业,是指完成了全部学习课程,但未能通过毕业考试。
对她而言,这已足够。她从未奢望过这样的学历。在南京小市小学度过6年,她的任务,只是充当监护人,陪身患急性粒细胞白血病的孙子顺利完成学业。
一个月后,孙子将升入中学,不再需要她的陪读。孙子所需的学费、生活费、营养费将更多,她的任务将更加繁重。
这一切都从捡垃圾中来,因此屋子堆得再满再乱,她都能忍。她只是有些担心,74岁的她耳聋眼花,弓腰驼背,不知还能撑几年。
13岁的孙子越长越高,这两年比她高出很多,不断显出她的老迈。
很久以前,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抱起孙子。
蔡登皓不足一岁时父母离异。父亲下岗,母亲在娘家所在的街道做清洁工,可以挤点钱付抚养费,却拿不出时间管孩子。孩子被判给男方。父亲要四处打零工,照料孩子的任务,就落到奶奶李令芳身上来。
她喂奶粉、米汤糊,把孩子拉扯到七岁大。该上学了,孩子开始频繁摔倒,全身青紫,动辄鼻血直流。到医院一查,说是急性粒细胞白血病,医生说,这病不能摔着磕着,好好治上个三五年,兴许能好。
孩子的检查结果一出来,因腿伤入院的老伴立即办了出院。说自己的病不治了,孙子要紧,得赶紧住院化疗。
她很想把孩子的病治好后再送他上学。可化疗过后,孩子顶着光光的脑袋,抱着奶奶的腿哭。孩子说:“奶奶,要是过几年还治不好怎么办?我现在就要上学,一边上一边治,我会好好念书……”
她心一软,就带着孩子来到家附近的小市中心小学校长室,说我孙子得了白血病,可头脑不坏,求求你们收下他,让他读书。
学校同意收下孩子,并表示可以免除孩子六年的学杂费用。但有一个条件是,要奶奶全程陪读,承担起监护人的责任。否则,孩子出现任何意外,学校担当不起。
只要能收下孩子,她什么条件都答应,何况陪读是多么令她神往。幼时她也曾渴望像那些新潮的女学生一样进课堂,识字读书,将来做大事业!可68岁的她还是文盲,终生无业,苟且求生。
求学梦竟在暮年因孙子而实现。每天她早早起床做好饭,喊孙子起来吃,然后陪孙子一道上学,祖孙俩同桌,她和孙子跟着老师,一起念“a,o,e”。
一堂课下来,她坐得腰酸背痛,翻不了几页书,就打呵欠流眼泪直犯困。痛了就忍着,困了就掐自己的腿,狠狠地掐,她不想让孙子因为她而分心,影响听课。
下课时她更累。孩子总爱跑,急着跟同学们一块玩。孩子一跑,她就心慌,就追:“皓皓,皓皓,你慢一点!”孩子听她的话,放慢了步子,可没等她追上去,又跑进人堆里去了。
老师总提醒她:一定要看好你家蔡登皓!她喘着粗气答应下来,继而呵斥着朝孙子喊停。
上课铃一响,她把心收回肚里,陪孙子再坐进课堂。老师教的内容,她总是听过就忘,这让她觉得自己没多少资格来教训孙子。
他们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更多时候,那个座位是空着的,因为孩子要去医院,住院化疗一周。回家休息半个月,再上学半个月,又要化疗。课堂之外的她,是另一番忙碌。
祖孙俩也曾换过座位。有记者来采访拍照,她和孙子被临时调到第一排并坐,她发现黑板上的字清楚了很多。拍完照再坐回原位,她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还是坐在最后舒服,不用担心挡着其他孩子。实在撑不住要打盹时,也不会影响其他同学。
健壮的孙子
坐课堂于她而言,渐渐有如酷刑。她听不清老师讲了什么,看不见黑板上写了什么,她只感觉到腰疼,就想站起来走几圈。事实上六年下来,她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这就够了。不时会有好心人给她寄钱来,签名很重要。“以前寄的人多,最近少了。不过中山东路200号有个叫许旭的,一直在寄钱来。逢年过节还给小孩买衣服,大小都合适。也不知道他是谁。我打算今年暑假带孙子去找找,还没时间过去。”她一阵猛咳。
她从家里翻出三张奖状,都是孩子的。有文明礼貌奖、地面粉笔画奖与小制作奖,没有学校标兵、三好生之类。
长期治疗,缺课太多,孩子的成绩并不太好,总在班级倒数。刚开始会有同学到病房里、家里给孩子补课,帮孩子讲作业。可同学们的任务也很重,竞争激烈,而他总是时不时就躺到了病房里。到后来,李令芳就跟同学说,不用给登皓补课了,补也白补,谢谢你们了。
她对此很能想得开:“他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了。现在医生说再观察一两年就能停药了,不容易啊。我也不指望他成材,能身体健康、长大成人就行啦。”
她更愿意说的,是孩子的健康状况。“他的饮食我一直特别注意,乱七八糟的零食全都不吃。但营养还是要跟得上。每回带去医院复查,病房里其他人都说,你家这孩子怎么养得那么好?比一般人家小孩长得还要壮实呢!”
诸如此类的夸赞,她最爱听。与之相比,成绩实在算不得什么。
9月,孩子将直升南京市66中,李令芳很满意:“他自己能去,不要我陪了。”择校之类,与她的生活无关。
和你一起毕业
李令芳领回的,是小市中心小学发出的首份修业证书。
最后离开学校那天,一场盛大的毕业典礼让她记忆犹新。
全年级百余孩子的毕业典礼,从7月2日中午开始排练,下午三点半,南京所有媒体到齐时正式开始,更像对祖孙俩的送别会。
同学上台给蔡登皓献歌。男孩被老师叫上台,接受一段段流利的致辞祝福。内容大致相同:“蔡登皓,你身患白血病,却顽强地与病魔作斗争……”他们赞扬他此前的勇气,祝福他此后的人生。
他不动,不吭声,直到后来,有两个男生上来跟他拥抱。
他局促地舒展双臂,慢慢拥住同学,继而闭上眼笑了。他的笑还没结束,拥抱的同学已在掌声中走回座位。于是他又有些窘迫地站在台上。
这让他想起三年前的一次游戏——他一直渴望玩的老鹰捉小鸡,同学一直不敢带他玩。他们对他最大的关心,就是不带他玩。可那次化疗回来,终于有人陪他玩。
他们让他当小鸡,站在队伍中间,大家保护他一个,老鹰也不抓他。轮到他当老鹰了,所有人都争着给他抓到。这种关心让奶奶感动,让他对此游戏失去兴趣。他的强壮,终归不堪一击。
毕业典礼还在继续。有老师送来一捧花给他们,让李令芳带着孙子上台献花给校长。孩子送花上去,右手高举过头顶,向校长行了个少先队队礼。
李令芳赶紧跟上,也举手敬礼。她动作笨拙,姿势不标准。她的胳膊已举不过头顶,她的背,此生将再也无法挺直。
这是她第二次敬礼。
上一次敬礼,也来了很多记者。那天她陪二年级的孙子一道当升旗手,祖孙俩系着崭新的红领巾,站在操场最令人瞩目的旗杆下,等着国歌奏起。奏国歌的时候,她和孙子一道行少先队队礼。那时,她背还不驼,胳膊腿都还很利落,敬礼比孙子还要标准。
她用六年光阴换回小市中心小学历史上签发的第一份修业证书。这也将是她此生唯一的学历证明。
她无所谓,捡垃圾原本不需要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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