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写作城市文学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了“三不”原则。一,不写城市的外化符号,虚化背景;二,不写人物的五官特征;三,不猎奇。我想让自己不去注意或者遗忘眼睛所见的东西。 汉语写作与中国故事 记者:很多 说过,童年经历影响着一个 的写作,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蒋一谈:童年时代是以记忆为时间起始的。有些人,两三岁的时候有了记忆;有些人,四、五岁的时候才有了比较清晰的记忆。我对四、五岁之前的事情没有太多印记,可是我对那一段失忆的往事很有兴趣。我问过父母亲,可是他们的回答不能满足我。我父母是中学老师,我们家在校园里面,下午放学后,校园里很安静,我喜欢一个人在教室里转来转去,走遍了校园里的角角落落。读中学期间,我有口吃的毛病,害怕上语文和英语课,害怕和陌生人说话,内心有自卑感。我时常一个玩,一个人待着,或许那时候正在经历孤独,但我还不知道孤独的含义。我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多雨,我喜欢待在家里,坐在小板凳上,隔着竹帘缝隙,听看外面的雨。我相信童年的经历影响了我的性格,我喜欢独处,至今不习惯人多的地方。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始终对那段我没有记忆的往事充满好奇,那是一个空白地带、模糊地带,而我喜欢想象那个模糊地带,反而忽视了童年时代真正发生的那些故事。对我而言,写作或许就是对失忆时空的想象和探寻吧。 记者:在您最新的小说集《透明》中,《故乡》和《在酒楼上》都会让读者联想到鲁迅先生的作品,您是否在有意写作这样的同题短篇小说?还有后续的写作计划吗? 蒋一谈:写完《鲁迅的胡子》之后,我有了这个想法,但一直不敢动笔。我想寻找和鲁迅先生作品的叙事差异,也想探寻过去年代的知识分子和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理异同。鲁迅先生的《故乡》,叙事从外至里,整体调性是怅然的,我想选择从里至外的视角,把人物性格放置在纠结和模棱两可的世界情绪里去。鲁迅笔下的故乡发生了变化,但故乡依然存在,可是在当代中国,故乡很有可能已经无处可寻,主人公身在异国他乡,只有通过网络科技,才能近距离地和虚拟的故乡实现心理上的触碰。在鲁迅先生的《在酒楼上》中,两个知识分子对饮伤怀,事实上是一个人在倾诉和哀叹,那个酒楼只是对话的衬托场所,空间意义是单向度的。时至今日,对中国人而言,酒楼已是最普通的现实空间,但这个空间里面除了娱乐和欢闹氛围,还会有精神上的压抑和压迫感。我想写这样一个发生在酒楼里的故事,可是故事发生之后,酒楼空间或者说酒楼的命运会怎么样呢?“酒楼”这个物理空间,是否可以具有文学“人物”般的命运启发和延展性呢?我想尝试一下。我也想通过“80后”的知识分子和酒楼空间,与读者探讨一个随时有可能摆在眼前的现实生活难题。对当代汉语写作者而言,鲁迅先生以及他的作品都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无人可比。我目前正在构思《药》《伤逝》《祝福》等其他作品,这是一个很困难、很磨人的写作过程,需要两年多的时间才能完成。 记者:除了鲁迅之外,还有哪些 对您产生过重要影响? 蒋一谈:在我的心底,除了鲁迅,契诃夫、菲兹杰拉尔德和纳博科夫最早影响了我的写作。当代在世的世界 中,我喜欢门罗和裘帕拉西莉的短篇小说,喜欢石黑一雄和奥兹的长篇小说,喜欢他们平缓、细微、深沉的叙事。20世纪的文学现代化和21世纪的网络文化,遮蔽了19世纪世界文学的光芒和魅力。我特别感谢大学时代的老师,那个时候提醒我们要仔细阅读契诃夫的作品,要把基础打牢。现在遇到一些更年轻的 ,我也会把老师的话转述给他们,别遗忘了契诃夫,别太迷信现代主义文学。对短篇小说写作者而言,契诃夫是一位源头性的文学巨匠,写作短篇小说要从认真阅读契诃夫开始,然后再在写作实践中寻找自己的写作风格。 记者:具体而言,这些 对您的写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蒋一谈:阅读爱好常常决定写作文风。我喜欢平实的文字,慢慢浸透人物气息的文字,所以那些狂放的文字、灵秀潇洒的文字、戏谑调侃的文字,不在我的书橱里面。阅读喜欢的 让我明白,写作者要对文学抱有虔诚的态度和赤子之心,应当与现实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要和现实生活保持一定的疏离或者紧张度,这是避免作品沦为生活模拟化写作的重要一环;同时,也让我渐渐明白,一个写作者不能只想着描述人与现实的关系,要努力写出现实生活里的那个人,那个独特的故事和人物。写作者笔下的现实只是一个背景,是为了衬托独特的故事和人物而存在的。 文学来自现实,写作者要对现实生活有种独特的感受力和抓取能力;文学高于现实, 的作品要能让读者既感受到陌生又感受到新鲜和熟悉。这是“来自”和“高于”文学理论的现代文学对应关系。离现实太近,文学会被现实吞没,离得太远,文学又会显得凌空虚蹈,故事和人物就会减弱或者失去现实的附着力和影响力。 记者:您出生于1969年,批评界按照惯例会把你归为“60后” ,可是您的作品在故事构想和精神气质上却与余华、苏童、格非、毕飞宇、李洱等著名的“60后” 有很大不同,您怎么看待这其中的差异?您在40岁的时候才开始写短篇小说,心里有压力吗? 蒋一谈:我相信一点,人活在自己的时间里,需要倾听时间的暗示。这些 成名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们在写作的时候,我也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我们虽然出生于同一个年代,但在文学写作的时间上,他们是先行者。我尊重时间,所以我的心里没有压力。我很庆幸自己出生在1969年,这是时间和经历的秘密,没有在1969年出生,我会错过很多很多故事和感受,写作心态也会发生变化。事实上,有不少朋友和读者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这样表述过:“我在2009年开始正式写作,刚刚起步。我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 。” 面对先行者的作品,我首先要学习,然后寻找绕开的路径,这是文学上的尊重,也是写作路途上的自我寻找。我在写当代城市生活,在写此时此刻,没有写个人的生活经验,我在努力虚化故事背景,潜意识里没有和历史缠绕,这或许是我的写作与他们的差异之处吧。 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觉得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缺少一个比较文学的环节(或许有,但还不是十分明显)。比方说,从2000年开始至2010年,或者说,从2010年至2020年,世界上的优秀 们都在写什么,写了什么?中国的 们在写什么,写了什么?或许这样的每隔五年或者十年的横向比较文学研究,能帮助我们的汉语写作跳出语言的边界,寻找到另外一种写作思维的可能性,寻找到这个世界共通的情绪和情感。 我是中国 ,用汉语写作是一辈子的事情,既然汉语是我永远的唯一的写作标签,那我能否在自己的汉语作品里淡化“中国故事”的外在符号?能否用世界思维去写中国故事?极端地说,如果把作品里的中国人物的名字换成外国人的名字,把中国城市和街景的名称换成国外的地名,中国故事的逻辑和人物情感传递是否依然存在并有效?这样的中国故事是否会更有人类的情感通融性?我在思考这个问题,也在尝试写作这样的作品。这两三年,也和国外的朋友交流,他们告诉我,《中国鲤》、《ChinaStory》、《夏末秋初》、《夏天》、《温暖的南极》、《发生》、《故乡》、《透明》、《在酒楼上》这样的作品,他们读完后能够感同身受,能够理解并接受人物的内心情感。接下来的几年,我想进一步写作这样的中国故事,虽然写起来很辛苦,但觉得应该去尝试探寻。 记者:您的下一本短篇小说集会写什么? 蒋一谈:会是一本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主题的短篇小说集。目前已经积累了六七篇作品,希望今年内能把其余的几篇作品修改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