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过来想，为什么很多朋友认为我与余华的关系很好？可能就是《余华评传》还存在着某些不足，尤其是主观好恶的处理方面。我有时也在想这方面的问题。事实求是地说，写好一部评传并不容易。不熟悉，你肯定没法写；熟悉了，你无法不受自己主观情感的支配。所以，我很能理解司马迁为什么要将孔子放在《史记》的“世家”里，如果按照《史记》的设计，孔子恐怕连“列传”也排不上。孔子与司马迁的生活年代相隔遥远，但因为司兄有自己的喜爱，难免会做些破例。

11、反常识的细节叙述让作品超越庸常的经验而熠熠生辉

《江湖》：您认为一位优秀的 除了具有良好的艺术感觉，还需要具备哪些品质？

洪治纲：这方面，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原创力·洞察力·思考力》。依我个人的看法，一个优秀的 必须具备这三种能力。

其中，原创意识是原创能力体现的前提。有了原创意识， 的主体意识就会获得较为全面的苏醒，就会对一种可持续的写作保持积极的姿态，也会对各种新的审美范式保持高度的警觉和好奇。他的精神自始至终处于一种寻找和思考状态，而不是在惯性的层面上慵懒地滑行。要检视一个 的原创能力，我认为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洞察力和思考力。

所谓洞察力，就是观察事物细部的能力，以及对故事走向进行逻辑建构的能力。巴尔扎克的名言说：“写作就是细节的不断更新。”勃留洛夫也一针见血地说：“艺术就是从‘稍微’两个字开始的”。这些话说起来很容易，但是要真正能够在“细节”和“稍微”两个字上见出工夫和境界，没有独到的洞察力，是无法实现的。洞察力依助于我们日常经验和常识，但又必须超越它们，体现艺术本身的灵性和诗性，就像纳博科夫所说的那样，我们可以叙述一个消防员冒着生命的危险，冲入火海救出了一个儿童，但我们更应该叙述一个消防员在救出儿童的同时，还花了几秒钟救出了儿童最心爱的玩具——只有这种反常识的细节，才能使作品超越庸常的经验而显得熠熠生辉。

所谓思考力，主要是指 对社会、自然、历史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和判断，同时也包括对人自身存在以及潜在人性的深度体悟。思考力不是天生的，它必须建立在广泛的知识积累之上，可以说，几乎涉猎所有的人文领域，是对很多人文科学研究最新成果的有效吸纳。一个拥有丰厚人文积淀的 ，才有可能拥有强劲的思考能力。而一个 的思考能力，既决定了他的作品的内在深度，也决定了他的作品对以往创作的超越程度。譬如，有关爱情的书写，千百年来，一直是文学表达的主题，但是如果没有思考能力，不能“常写常新”，那么，这类爱情的书写就很难见出深度，也就很难见出新意。

思考力依托于作者的思想深度，也仰仗于作者清醒的主体意识。思想的丰富性决定了作者思考的深浅，而主体意识的清醒则决定了作者思考的有效性——当作者具有清醒的主体意识，他就会自觉地让自己的精神探索与一切现实经验和常识保持距离，从而突出自身思考的特殊性。

12、不鼓励 靠写作来维持生计

《江湖》：在这样一个消费主义横行的年代，您觉得单纯靠写作维持生计有多困难？

洪治纲：我从来不鼓励 靠写作来维持生计。事实上，我常常碰到这类朋友，他们极喜爱文学，主动放弃正常的职位和生活，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进入写作。对于这些朋友，我总是极为反对。但是，有些人并不理解，以为我太小瞧了他的写作前景。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总要建立自己的一个生活平台，确保自己和家人能够体面地生活，尊严不至于受到伤害，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些有了保障，潜心写作并无不当。

消费主义的时代，给文学提供了一个较好的市场，让一部分人能够通过写作，过上体面的生活，这当然是好事。但是，市场在本质上是一个不定数，要始终如一地跟上市场，可能需要的不仅仅是写作能力了，还得需要其它一些能力。

13、网络的生命在于频繁“刷新”，而优秀作品需要不断打磨

《江湖》：天涯资深网友、书评人朴素曾说，像起点中文网这样的文学模式对文学的伤害很大。而如今网络 也开始进入中国作协，您是否视这般“正名”为一种进步？

洪治纲：我认同朴素的观点。网络 成为中国 协会会员，说明中国 协会对网络文学发展的认同，也表明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新的文学载体，成为将来文学发展的一种无法回避的趋势。

《江湖》：在信息时代，每个人都有表达的空间，每个人都可以写作甚至是出书。而会去真正“读”和“想”的人变少了，网络发布或印刷成册的文字却变多了。您认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网络文学的出现，对于传统文学究竟有何影响？文学的“门槛”变低了是不是现今大批文学作品缺乏艺术生命力、不能为人所长久记忆的原因？

洪治纲：信息时代，发表门槛的降低，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好坏皆有。好事体现在：发表自由了，表达权平等了，速度快了。坏事体现在：约束性少了，随意性强了，深思熟虑的东西稀罕了。

网络文学的出现，对于传统文学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从消费角度来看，这完全是两种消费模式。一个便宜，只需微小的付费，一个较贵，得花钱买书；一个方便，打开链接，即可阅读，一个不便，得端着书，一页页翻看。但从阅读过程来看，网络文学无法像传统文学那样，可以给人们提供更从容的思考空间，因为静态阅读的效果取决于“静”的环境，网络很难满足这种环境。

从艺术效果来看，网络文学受自身消费机制的约束，在追求点击率的过程中，难免会变得很长，也难免会追求故事性和可读性。这意味着，它不可能现出《尤利西斯》之类的作品。快餐化和通俗化，是它必须遵守的逻辑规则。这与传统文学并不相通。

此外，我们必须注意到，网络的生命在于“刷新”。它将信息的快速淘汰和更新作为其生存的重要法则，从而促使了“快餐文化”的流行，取消了经典的价值地位。从客观上说，随着生活节奏的不断加快，个人内心空间的日趋萎缩，人们迫切需要用轻松、娱乐的文化形态作为心灵的减压阀。这也导致了人们在文化消费方式上的重要变化——由以前的“读”和“想”向现代的“看”和“听”转变，理性的审美愉悦逐渐被感官的娱乐满足所取代。而网络又借助其良好的开放性和互动性，随时把握大众的文化需求，了解大众的文化心理，及时调整信息资源的发布方式，从而与广大的受众群体形成了一种紧密的共振关系。

在这种共振关系中，大众既是信息消费的主体，又是引导互联网发展的“文化导师”：为了满足大众的审美趣味和日新月异的现实变化，网络必须在短、频、快的理念中适应大众的多元化审美期待。所以，时尚化、新奇性和感官化，已成为网络文学的立身之本。它不需要接受时间的考验，也不需要经受理性的辨析，“一次性消费”是其通用的模式。它直接颠覆了经典作品所需要的时间沉淀和理性思考，使经典的价值变得越来越边缘化，也使经典在人类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受到巨大的冲击。像早期的《告别微安》、《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等，就是以时尚和感性吸引大众；而《诛仙》、《鬼吹灯》、《盗墓笔记》和《藏地秘码》则凭借特定的专业知识作为故事背景，充分满足了人们的猎奇心理。尤其是在当下的网络文学中，越来越长、越来越芜杂的作品四处泛滥，值得重复阅读的作品微乎其微。

至于发表门槛的变低，是否会影响作品的艺术性乃至经典性，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优秀的作品总是不断打磨的结果，斯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因为文学作品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表达和组合具有无穷的魅力倾向，如何找到一个耐人寻味的表达方式，传达 深邃的思考，靠的是耐力和沉淀。否则，曹雪芹也不会为《红楼梦》而披阅十载。

14、穿越小说 或对物质性奢华生活充满渴望

《江湖》：您怎么看这几年很流行的“穿越”小说及时尚化写作？

洪治纲：关于时尚化写作，任何时代都应该有，不必太在意。时尚化写作虽然有诸多的问题，我也写过文章批评这种现象，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至少表明现代都市里的一些年轻人，还是对生活保持着敏锐的姿态。

至于“穿越小说”，我觉得这种思维与信息时代密切相关。因为信息化的社会，彻底改变了人们的时空感受，什么都可以做到“瞬时即达”，时空的障碍感逐渐消失，所以穿越也就很方便了。我记得《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要瞬间抵达远方，作者还要给他一个技能，即孙悟空能够“一个跟头翻十万八千里”。现在的穿越小说根本不需要这些技能，一个梦境或一时的恍惚，就解决了时空的穿越。

另外，在我读到的一些穿越小说中，现代人穿越到古代，都是皇宫贵族之家，尽享荣华富贵。从文学的心理补偿机制上看，这也说明，这些 还是对物质性的奢华生活充满渴望。

15、视“官场权术”为“中国人的智慧”是一种民族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