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民:您还有描写近代以来西方人在中国的活动的《中国屏风》系列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贾奈达之城》、《时间的囚徒》,以及描写成吉思汗在中亚和中国著名道人丘处机会面的历史小说《长生》。您能谈谈您写这些历史小说的动因和主旨么? 邱华栋:某种题材写多了会产生厌倦,对当下现实瞩目久了,视觉都会疲劳。于是我就想写历史小说了。这也是对自己的创作的丰富和挑战。二○○○年之后,一段时间里我很喜欢阅读外国人来华见闻录,于是就萌生了创作一个外国人来到中国的系列小说。 我这个“中国屏风”系列前三本《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贾奈达之城》于二○○七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第四本《时间的囚徒》今年写完了初稿,明年完成修改。到时候我把前面的三本也集中修改增加篇幅,一起出版。这个系列的四本长篇小说,我写了一八四○年以来,以中国历史上的一些节点和重大事件为背景,分别以两个法国人和两个英国人为主角,可以看到西方和中国近代以来的紧密联系。比如,《骑飞鱼的人》是以太平天国为背景的,《单筒望远镜》是以义和团事件为背景的,《贾奈达之城》以一九四七年为背景,《时间的囚徒》写了一个混血儿右派和法国的一九六八年红五月的故事。我的历史小说的观念,是我比较注意“历史的声音肖像”,实际上,任何历史小说,就是当代小说。所以,我在写这几部小说的时候,非常注重人物内心的声音和意识,这是我向我心仪的法国 尤瑟纳尔的学习和致敬。可以说,我左手写一本当代题材的小说,右手就要写一本历史小说,这样的换脑筋十分愉快,对于一个比较职业的、长期的写作者很必要,也是我想超越自我的一种努力。 《长生》是一部十五万字小长篇,最初的萌芽来自我大学时期对丘处机的诗歌的研究。后来,我又想写一部从汉代到唐代的西域演变的三卷本的历史小说《流沙传》。《流沙传》我构思很多年了,但是一直没有动笔,还在积累材料、史料和感觉。因为时间所限,我去年先以丘处机一二一七年前往阿富汗面见成吉思汗讲道为线索,写了这么一部历史小说,就是为了找到我要写的更长的历史小说的语感和其他感觉。这本小说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有道教、政治、历史、诗歌等等,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小说。此外,我还在创作一个系列的中短篇历史小说,在《花城》杂志上发表了一个中篇小说,以埃及法老图坦卡蒙为主角,叫做《安赫森纳阿蒙》。这个系列一共十篇小说,其他的主角是李渔、韩熙载、鱼玄机、阿兹特克人等等,我要专门出版一本历史小说集。 我还对亚历山大大帝感兴趣。我有一次梦见了他,他在梦中对我说:你应该写我。醒来之后,我决定写一本关于他的历史小说。我看了很多关于他的材料。今后如果有时间,我还要完成亚历山大在梦中对我的托付。 周新民:“历史的声音肖像”这个提法很有意思,您能详细解释下它的内涵么? 邱华栋:“历史的声音肖像”是我写的一篇关于法国 尤瑟纳尔的万字随笔的题目,是我对她的小说特点的概括。她是一个历史小说家,有长篇小说《熔炼》、《哈德良回忆录》,以及《北方档案》三册。她的作品的特点是以内心的活动,进入到历史人物,比如古代罗马皇帝,比如中世纪炼金术士的生命感觉里,让千百年前的历史人物完全活了,以历史人物的内心声音,绘制出他们更为丰富的声音肖像。这一点和我们的一些历史小说重视外在的动作的写法完全不同。其实,历史小说就是当代小说,因此,以当代人的感觉写古代的人,这就能够接近“历史的声音肖像”。 周新民:您的长篇小说《教授》是一部对于当代知识分子做出了深刻观照的作品。它的出现是否意味着您创作视野的转变?您是否认为当下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 邱华栋:每个 都有自己的创作资源。我的创作资源和观察对象就是城市的中产阶层和知识分子。我那几部当代题材的长篇小说,分别以流浪艺术家、电影导演、媒体记者、大学教授为主角,可见我的题材取向。《教授》本来名为《叫兽》,但是太刺激了,就被出版社改为《教授》了。小说中,我是以一个文学教授来看待经济学教授的视角,来观察与利益集团结盟的知识分子形象。不过,我没有写成官场小说,而是写了经济学家的家庭问题,通过家庭来投射社会生活在个人生活中的影响。 我的确觉得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因为在社会利益分化、瓦解、重组的过程中,知识分子作为皮上的毛,作为附庸是要选择的。那么,知识分子的附庸性,以及知识分子的软弱和道德上的困顿与堕落,比一般的人要更加触目惊心。这本小说表达了我的忧虑。你看,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多有毒食品,水和空气也坏了?这些人赖以生存的东西都有毒了,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心也有毒、也坏了?在这个问题上,我非常担忧,痛苦,我觉得,重建社会道德是一个很迫切的问题,也包括知识分子的道德重建问题。 周新民:您的文学作品视野广阔,思想深刻,表现方法多元。我想和您谈谈您文学创作的思想与艺术的资源问题。您曾说过,您十二岁就看过《红楼梦》、《三国演义》,然后看过大量的戏剧、古诗。您能谈谈中国古代文学给您的影响么? 邱华栋:我觉得古代文学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是一直在进行,也是我很少谈论的。因为我就是一个中国人,我们自己的文化文学传统是我血液里的东西,不需要认真地强调出来,因此,我谈论外国文学和当代文学比较多一些。 我记得上小学我就喜欢听各类评书,那都是关于中国历史的传奇。刘兰芳、单田芳、袁阔成等成为了我的听觉导师。小学五年级,我读了四大名著,半懂不懂。后来自然地学习了古代文学的各个阶段的精华作品。不过,我后来对明清小说进行了认真的搜集和研究。《金瓶梅》自康熙竹刻本以来的版本,我有四十多个,大都是线装的,我可能会写一本关于《金瓶梅》的研究著作,看以后的兴趣了。我对明清世情小说的发展和演变到近代、现当代文学的线索,一直很感兴趣。一度我的博士论文还想写这个,后来和导师昌切老师商量,最后还是改成了对拉美文学和当代文学的比较研究。 中国古代文学成就非凡,但长篇小说的高峰也就是《金瓶梅》和《红楼梦》。我看来看去,对古代小说比较失望。不过,其中也有值得借鉴和发扬的元素。莫言就找到了章回体的优势,又找到了现代小说的语调,他“大踏步后撤”到传统小说里寻找资源,是成功的。对于我,我似乎对明清杰出的世情小说里那种百科全书式的对器物、心理、时间和结构的把握,要更有兴趣。不知道在我今后的创作中能否体现。 周新民:您曾写过大量的有关外国文学的随笔与评论,还出版了谈外国文学的随笔集《挑灯看剑》和三卷本的读书笔记《静夜高颂》。您最喜欢的外国文学 有哪些?哪些外国文学 作品对您产生过影响? 邱华栋:是的,我从十岁左右就读过美国 马拉默德的《伙计》,又叫《店员》,从此喜欢上了外国文学。这很简单,因为外国文学能够让我感觉到新奇、陌生和差异性。此外还有技术上的因素。我是详细地研读了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派文学几乎所有的重要 作品,从中清理出一个线索,就是我自己称之为“小说的大陆漂移”。我发现,从二十年代的卡夫卡、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到四十年代的福克纳、海明威,到一九六○年代的以加西亚·马尔克斯为首的拉美文学大爆炸,再到八十年代之后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兴起和印度、非洲本土与英语文学的兴盛,你看,这一百年的时间里,存在一个时间上延续和传递着某种现代主义的文脉与影响,在地理上,则明显有着大陆之间转换和漂移的现象。这是我的独到观察,是建立在我广博的阅读基础上的。 我对二十世纪人类小说的发展做了详细的阅读。我的三大本《静夜高颂》原名是《小说的地理》,出版时被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八十万字的篇幅,分为欧洲卷、美洲澳洲卷、亚洲非洲卷,收录了我对六十六个小说家的读书评论,还附录了这些 的中译本的全部目录。是很好的资料,写小说的应该看看。至于我喜欢哪些外国 ,可能是太多了的缘故,我就不说了。不过,我对拉丁美洲文学和东欧文学有所偏爱。 目前,我又开始系统地看十九世纪的 作品了。我圈定了接近三十个小说家,像左拉、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雨果、莫泊桑、勃朗特等等。我想再写两册关于十九世纪杰出 作品的读书随笔,这样,我就可看出人类小说两百年的发展历史,和大 之间的互相的影响的隐秘线索了,这对于我个人是一个兴趣所在,可能对一些读者和同行,也很有帮助吧。 周新民:您出生新疆,成长在新疆,您能谈谈您的家乡给您创作的影响么? 邱华栋:新疆是我的出生地,对我精神的养成、性格的形成十分重要。我几乎每年都要回新疆一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地方走一走。今年去了库尔勒、若羌和楼兰古城看了看。我的父母亲是河南人,他们是五十年代进疆的支边青年,我就出生在乌鲁木齐郊区的季节河头屯河的边上。每年夏天这条河都泛滥着从天山上冲下来的洪水,到了秋冬季节,就是干枯的河流。 作为一个 ,我可能会从比较小的角度、比较私人的角度切入到对新疆的历史和现实生活的表达。目前还在观察、积累和构思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