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曾是我的主题,但当我完成小说的时候,主题已经变化了” 记者:如果说您的小说写作有个一以贯之的主题,那就是“寻找”。您的很多短篇小说,比如《寻找卫华姐》等,可以说就是对“寻找”这个主题的直接演绎,“寻找”也是您的长篇小说里一般会用到的结构要素。虽然如此,读到《我的名字叫王村》还是感叹,您居然以“寻找”为主题写出了大篇幅的长篇小说,何以如此痴迷于“寻找”的主题,何以有这样一次特别的写作? 范小青:正如你所说,“寻找”是我写作中一以贯之的主题,我也写过很多关于“寻找”的小说,但是这部长篇,我自己觉得,“寻找”只是它的载体,是它的外壳,而不是它的灵魂。 以我的感觉,《我的名字叫王村》这部小说,可能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主题,也可能有数个主题、许多主题。至少,“寻找”不是它的唯一的主题。 或者说,我在酝酿写作和开始写作的时候,“寻找”曾经是我的主题,但是当我完成了小说的时候,主题已经变化了,或者是拓展了,或者是异化了,或者是错位了,总之,“寻找”已经退到次要的位置了。 它的灵魂是什么,我说不清楚,我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我只是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一种想扑向大地、想飞跃天空的感觉。 《香火》的责任编辑黄孝阳说过一句话:“《香火》是解开人与土地,人与生死,人与时间的第一颗纽扣,用的是只属于范小青的方式。” 关于《我的名字叫王村》,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这也是其中的一颗纽扣。 记者:只要对您的作品有一个全景的了解,就会发现您对身份问题的追问是由来已久的。这部长篇其实也涉及到寻找身份的问题。不同之处在于,体现在这部长篇里,似乎可以做更为丰富多义的理解。 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中,“弟弟”是不是另一个“我”,“弟弟”是不是“我”的灵魂,这个问题,在写作中其实并没有考虑得很清楚,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就是跟着“我”的内心在走。“我”的内心是什么,是艾怨和不舍,是撕裂和疼痛,是迷惑和追索,这些感情和感受,不仅是对“弟弟”的,更是对生活、对人生、对世界的。 我在小说中反复使用“我就是我弟弟”,“我不是我弟弟”,“我就是我”,“我不是我”之类的绕口令似的迷径,应该是通过这种设置,体现现代人迷失自己、想寻找自己又无从找起,甚至根本不能确定自己的荒诞性。 记者:事实上,所有的寻找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就是生活或事物的不确定性。相应地,您的小说充满了对不确定性的探求,甚或是在情节步步向前的过程中,所有的确定,都是为不确定所做的铺垫,而结局仍然是不确定的。 范小青:不确定性贯穿一个短篇小说,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的,我也写过不少这样的短篇作品,比如《生于黄昏或清晨》,比如《哪年夏天在海边》,但是一部长篇小说从头到尾弥漫充斥贯穿了不确定,这应该是一个尝试。既是艺术创作上的尝试,更是作者内心对历史对时代对于等等一切的疑问和探索。正如你所说,所有的确定,都是为不确定所作的铺垫,确定是暂时的、个别的,不确定是永恒的、普遍的。比如小说中“我是谁”,“弟弟是谁”,“我到底有没有弟弟”,都是没有答案、也就是没有确定性的。 记者:大约和您不确定性的探求有关,在您的小说里,手机、网络等新媒体,是非常重要的载体。您对新媒体有着如此深入的了解,且能如此娴熟地把新媒体结构进小说,是让人感到讶异的。 范小青:技术主义是我们永远的爱和永远的痛,物质发展,科技进步,让我们倍感舒适又备受煎敖,如果我们简单地批判技术主义,我们可以拒绝它,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完全彻底地拒绝它;如果我们单纯地享受技术主义,我们又为何会这般焦虑和烦躁不安?我所理解的关于人文性的理解,可能就是更多地理解人的多层次,多方面,多需要,多变化,等等等等。 记者:对照阅读您的作品后,我也多了一层不确定。这个不确定在于,当《我们的会场》《我们的朋友胡三桥》《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等小说中的复数指称“我们”,转变为《我的名字叫王村》的单数指称“我”时,这种变化,是否只是偶然,还是包含了深层的意味? 范小青:在现代社会,群体的困境和个体的困境其实是没有多大区别的。现代人是符号,符号就是代表性,所以,在使用“我们”或“我”的时候,我并没有考虑那么多,或者换个说法,在你的问题到达之间,是偶然的,但是现在你的问题来了,你的发现,促使和帮助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也回头审视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一些作品,我才发现,好像多少有些差异的,凡使用“我们”的,更多的是普遍的社会现象,比如《我们都在服务区》,写人被手机束缚,这是现代社会几乎每个人都有的体验;而使用“我”的,大都是在普遍意义的基础上,更直指人心(我心),比如像《我在哪里丢失了你》,是通过丢掉名片,写现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最后在“我”自己的内心引发警醒,到了《我的名字叫王村》里的“我”,个别性就更显著。 所以,看似偶然,但是在偶然里也许存在着必然。 “我的叙述中带着我对一切的一切的疑惑,同时也带着我对一切的一切的温情” 记者:《我的名字叫王村》 这样一个“命名”是否受到了《我的名字叫红》的影响?您这部小说也有着循环往复的意味,“我”绕着“寻找”这个主题转圈圈,转到最后也很难说找到了什么。我的名字可以叫王村,其实也可以叫别的,甚至也可以叫“中国”。也就是说,这样一个题目,实际上是能见出您写作上的雄心和抱负的。这部小说的创作,是否包含了您反映或折射中国普遍现实的意图? 范小青:坦白地说,没有受《我的名字叫红》的影响,在这之前,我也曾听到过这部小说的名字,但非常惭愧我没有读过。因为我始终是一个读书滞后于写作的人,我曾经错过了无数的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但我却经常会在某个不经意间与它们意外相逢,我曾经写过一篇谈中外文学的随笔,题目叫 《倒置的关系也是一种关系》,我摘录其中一段: “《香火》出版后,有几位批评家同时提到了卡尔维诺的‘轻逸’———坦白地说,这是我头一次接触到卡尔维诺,又一次给我打开了一扇世界文学的窗户。我十分惊喜地阅读到卡尔维诺的一个短篇小说,写一家人逛超市,其实身上根本就没有钱,但是所有家人都尽情地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和家里需要的物品,堆放了满满的一推车,当然,最后他们必然是要把这些物品一一地放回原处的。但是小说的结尾出现了意外,使得他们意外地带走了货物。 这个意外是轻逸的,但又是更沉重的。 这是一次精神之旅,一种令人心酸的精神满足,是城市贫困人群的共同际遇,所以,我不得不又一次感受到我们的相遇,在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城乡简史》中,乡下人王才和他的儿子王小才,因为看到城市人账本上记着一瓶昂贵的香薰精油,他们无法理解香薰精油。后来他们进城打工了,最后,他们终于在城市的大街的玻璃橱窗里,看到了香薰精油。‘王小才一看之下,高兴地喊了起来:哎嘿,哎嘿,这个便宜哎,降价了哎。王才说,你懂什么,牌子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这种东西,只会越来越贵,王小才,我告诉你,你乡下人,不懂不要乱说啊。’面对城市的昂贵消费,他们表现出来的不是羡慕嫉妒恨,而是惊喜和坦然。 艺术本身是相通的,也许不一定非要通过什么桥梁,他在他那里写,我在我这里写,就是这样。” 再回到王村,循环往复是这部小说的特点,想要通过反复兜圈子所加强的印象,就是我们的现实,就是现实中无处不在的荒诞。 记者: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实际上包含了一个背景:中国眼下的现实是如此光怪陆离, 们试图对此有所表现,甚至是一种全景的反映。但这种意图落实到实际的写作中,却常常是不尽如人意的。您的这部长篇也处理了精神疾病、拆迁等敏感的现实问题。但您的处理更柔软,更有弹性,是因为戏剧性因素的渗透使然,还是因为您的叙述始终带着一丝柔光,使得作品不经意间产生了一种晕染的效果。可以确定的是,这不失为抵达现实的一种可能的路径。 范小青:我想应该是后一种原因,我的叙述中带着我对一切的一切的疑惑,同时也带着我对一切的一切的温情(你用的是“柔光”———更贴切)。 记者:就小说叙述的内在机理而言,《赤脚医生万泉和》 在繁简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在《香火》里,您做到了以简写繁,以简单的语言、情节,写了一个让人难以猜解的谜;到了《我的名字叫王村》,恰恰相反,您是以繁写简。也就是说,您设置了那么多丰富庞杂的情节,诠释的只是“我”丢失弟弟,然后又去寻找弟弟这样一个“极简”的主题。您有没有过担心,这样一种处理,会让小说叙述变得过于漫长、缠绕,从而对阅读构成难度和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