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尔居》近期推出 熊育群:向真实与魔幻同时靠拢 曾凭借散文集《路上的祖先》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 熊育群,近日出版了首部长篇小说《连尔居》。在这个以真实地名为书名的小说里,熊育群描绘了一个遗世独立的湘北楚地,荒沼地上的村庄如书中“忘魂草”一样神秘,人物、飞鸟、湖沼、星月、季候,大自然展现的灵异,人类自由率性的生活,巫风盛炽的楚文化一一呈现,但他的目的却不是写一个村庄,而有更多的诉求,“我写一个村庄、一群人、一个时代,包含的主题却呈现辐射状,它是一座村庄的历史,也是一个国家的历史,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历史”。这份历史书写也承袭了他散文创作中一直在表达的命题:让逝去的历史发声,抚慰我们的伤痛。 决定性的因素是表现的内容 记者:故乡是文学里永恒叙述的主题,对于我们而言,与故乡的分离以及由此产生的或怀念或回忆的情感总是难以排解。您为什么会以长篇小说而非散文的形式来对故乡进行叙述?身为散文家来写小说,必定会有另一番考量吧。 熊育群:我之所以写故乡,并非出于怀念,要对故乡作文学上的表达,虽然这里面有我对故乡的深切感情,但这类情感可能更适合散文写作。我写《连尔居》虽然写的是故乡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青少年时期,原因却是现在的。对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人来说,我们其实经历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种经历自然会让我进行比较,然后思考什么才是合符人性的、是人真正想要的生活,进而思考文明是什么?人类要走向何处?现实世界到底是文明还是野蛮?消费社会把人类引向歧途了吗?世界几乎是在盲目前行,大多数人被裹挟着往一个方向走,裹挟的力量多种多样,有商业的、科技的、政治的,还有人性中低劣的部分。人类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这样充满着迷惘和压力,爱的能力在丧失,甚至我们的幸福感也被商业的力量塑造着,显得那么虚假。人的主体性、私密性、尊严都被侵蚀。 是这些让我不断地回到我那个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村庄———连尔居。它是一个从洞庭湖围湖造田围出来的村庄,在芦苇、河汊、黑土地的辽阔荒野里,人们直接面对着大自然生存,每个人都有自己丰富生动的表情,有自由意志,有最自然的个性,独特的才能,特别是平等、宽容、尊严、善意和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在意识形态、科技和外来文明侵入前,它几乎是一个理想的模型———人类在大地上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存状态。它能让人回到人类最初的状态,至少让想象抵达那里。是现实让我看清了从前的生活。我意识到,什么才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什么是人的本性,而那些最基本的不能被改变被压制的人性,是一个文明社会所应该尊重并誓死捍卫的。一旦偏离,就离开了人本,走向了异化,甚至精神分裂。 连尔居鲜活的人物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曾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与他们经历了现代文明侵入的历程,现代器物、发明、观念、意识形态……于是,荒诞离奇的一幕幕上演了,这是最现实又最魔幻的故事,我只需记录下来,就足可以构成对这个世界的一种隐喻,悲剧人生的发生与深刻揭示,伴随了时代的变化。我写一个村庄、一群人、一个时代,包含的主题却呈现辐射状。它是一座村庄的历史,也是一个国家的历史,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历史。 记者:“《连尔居》 是带有我胎记和气息的作品,从结构、人物、语言等都打破了传统小说的概念。”您在《为那片土地招魂》中这样评价自己的小说,所谓“胎记和气息”,在我看来就是个人化的叙事风格。有评论家说是以散文结构、小说叙述,是“非常规化”的小说形式。对您来说,这似乎也是有意为之的,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叙述方式?跟您是散文家有关系吗? 熊育群:决定性的因素是表现的内容,这就像人感冒了要咳嗽,流水跌落自然成了瀑布。我并没有事先想好一个什么形式,依据表达的感觉往前写,前面是一片不可知的莽原,我自己也常为笔下出现的奇异风光而惊讶。这就是创作的快乐吧。这好比生长,一直到结束,你才知道它原来是一棵树,或者是一棵玉米。要说写诗和散文对我的影响,这就是吧。如果把什么都规划好了,自己倒像是一个按图施工的苦力了,我会丧失掉写作的激情。所以,我这样的人很难有死的概念或教条能框住,这也是我每部作品面目迥异的根本原因。我尊敬的是艺术本身,是鲜活的感觉,我相信这么多年的写作那些艺术的规律已经内化成本能的东西了,而外在的概念对我只是作为前人的经验发挥有益的作用,一旦它束缚了我,我就会抛开。 回到整体,向真实的生活靠拢 记者:具体谈谈您的叙事结构。这篇小说的结构您用“!”来概括,用一个孩子的视角来展开故事,随着孩子的长大成为少年,连尔居各个人物不同命运的包罗含蕴,到最终少年离开故乡,这个故事也就由此戛然而止。我发现,您对于如何结构小说形式其实特别看重,这篇小说似乎也是您对小说形式探索的一种呈现。 熊育群:采用“!”的形式也是一种后知后觉,写到一半才意识到,“过去”是那条主杆,“现在”是下面那个点,只有跳到现在这个点才彼此形成镜像,相互照见,人物的命运感也特别震撼。但两部分是不成比例的,叙事的节奏也完全不同,于是便想到了后记的形式。而且后记能把虚的变为实的,像把刀锐利地切开了小说,拆解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把文本打开。 记者:《连尔居》 中写了很多人物,他们是连尔居这片土地上生存着的人,您以交叉叙事的方式将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勾画出来,但给人的感觉他们却都不是您叙事的重点,唯有“连尔居”这片土地本身才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连尔居是一个“生命存在体”,它牵动起整篇小说的情绪。不知这样的理解是否正确?也是否是说,人物的刻画最终指向的还是那片土地的文化、精神、生存状态? 熊育群:你说得没错。我的野心是写一个村庄。正如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了一个马孔多镇,但马尔克斯的目的不是去写一个镇,他是借马孔多镇来表达。在我这里,连尔居是一个模型,一个接近人类原初生存的模型,它有《瓦尔登湖》一样澄澈的境界。它因此充满了象征与隐喻。人与自然、历史、社会、科技发明等纠结、交融,人的天性遭到扭曲,人的迷失在现代大大加剧。这是小说表现的一个方面:思考和表现人的生存。而生命、灵魂、精神、时空、地域文化与传统……它们构成一个深邃的艺术空间,那种意蕴、意涵、意味在象征与隐喻里散发,也在奇异的面画中表现。 但《连尔居》一旦面世,它的内涵、意蕴一定超过我所能说出来的。诗无达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应该是我追求的艺术效果。事实上,很多微妙的东西我写得出却说不出。说得出的是道理,说不出的才是生命体验。而后者正是艺术所追求的。艺术如有机植物,你分析它的成分,但穷尽所有元素也不能等同于植物。有评论家说“连尔居”有了人格特征。这正是我追求的。也是我坚持用“连尔居”作为书名的原因。 我在感叹号顶端采用一个七岁孩子的视角打开荒野世界后,孩子的全视角就收缩了,变成众多人物视角中的一个,我在此采用了全知视角,以每个人的散点透视延伸。有延伸至连尔居之外的,有指向时间深处的,还有指向不可知的神秘之处,这些全成为触角与“镜面”,甚至连大樟树、鱼、鸟、牛都成了小说的主角。视角叠加、情节回环,群像的塑造便是村庄的塑造。最后,小说视角又收回到了“我”———已经长大的少年,这是感叹号的底端———少年在一个早晨离开了连尔居。一个时代也随之结束。 这样的写作其实对人的刻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把一群人写活。有一件事令我惊讶:当我写好初稿回到连尔居了解情况,书中炳篁等人物,其原型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竟然与我虚构的一模一样。现实符合了想象! 我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对写群体会有疑惑?其实《红楼梦》写的也是群体。《三国演义》人物更多。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也是写了一帮人。我们谈《红楼梦》谈贾宝玉、林黛玉谈得多,那是因为我们偏爱。《红楼梦》里生动的人物很多。如果《红楼梦》以他们俩为主体来写,那会多么单薄,就是一个大观园也都没法呈现出来。现在的小说大都是从现实中把一部分人和事剥离出来,而我恰恰相反,是要回到整体,向真实的生活靠拢。 写作从某方面来说是在制造一个故乡 记者:小说以一个被篡改了的记忆的梦里场景为开头,写作手法上却是故乡的真实再现,虚与实的结合在小说中营造出一个比现实更大的世界,这增加了小说的复杂包孕性。“《连尔居》你可以把它当成一部纪实文学作品来读,也可以把它当作天马行空的魔幻作品来读”,如何魔幻,怎样纪实? 熊育群:魔幻是我所热爱的,它也天然地与艺术相关。说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其实他的魔幻“现实”感并不强,像飞毯、人升天这类事情更接近神话、幻想。我书中其实出现了大量魔幻场景,读者有时感觉到了,有时却并不一定感觉到,原因是我所写的魔幻都是现实中可能发生的。而且跟我们东方特别是巫楚文化有着血脉联系,因时间、生死、灵魂、巫术而造成,特别神奇。但我采取纪实的手法,小说中的事和人,甚至地点、时间几乎都能找到一一对应的原型。它创造出了一个纪实作品的逻辑空间,事实上我也大量写实,坚持一种可以考证的写作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