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塑造了以陈廷敬为主要代表的大臣群相,反映了一个特定历史境遇中官场人物的人格、道德和行为的艰难选择,再现出三百多年前的官场风云。
小说着重刻画了清代名相陈廷敬这个历史人物,陈廷敬原名陈敬,二十一岁中进士,因同科进士中有两个陈敬,顺治皇帝给他赐名廷敬,从此声名鹊起士林。他从晋身官场之日起,就同后来权倾天下的明珠、索额图恩怨难断,又遭遇徐乾学、高士奇等康熙心腹的明争暗斗。君王如虎,同僚似狼。陈廷敬如履薄冰半辈子,慢慢悟透官场秘诀,终于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他入仕五十三年,历任康熙帝师,工、吏、户、刑四部尚书,至文渊阁大学士、《康熙字典》总修官等职,最后老死相位。
康熙朝名臣辈出,那时候的官场关系复杂,几乎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为何唯陈廷敬为官善始善终?带着这样的疑问,作者王跃文查阅了大量史料,终成《大清相国》。究其原因,可总结为以下几句话:清官多酷,陈廷敬是清官,却宅心仁厚;好官多庸,陈廷敬是好官,却精明强干;能官多专,陈廷敬是能官,却从善如流。本期阅读版(13-16版)选载其中精彩章节,以飨读者。
问:当《大清相国》面世后,人们就很好奇你的创作题材怎么会由现实主义官场小说转入了清代,且在当时还有此书是否属于历史小说的争议,当时您的创作动机是怎样的?
答:我时而写现实题材,时而写历史题材,时而又写乡村题材,所以经常面对是否创作转型的问题。其实,所谓转型的提法是很偷懒的一种理解。好的
必须是丰富的,题材的丰富是其重要方面。我写作《大清相国》是个例外,因为某种特殊机缘了解到这位古人,并去山西阳城皇城相府的陈廷敬故居作了考察和寻访,研读了大量历史资料。我十分敬重这位先贤,他有学养、有干才、有品格,值得后人敬仰。我写《大清相国》,最主要的目的是向这位先贤致敬。
当我用小说讲述这位古人的时候,也常面临一个责问:难道我们这个时代还要提倡陈腐的清官意识吗?我觉得这个问题提得有些莫名其妙。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都知道制度建设非常重要,这是常识。但是,这同效法前贤并不矛盾。
也有人质疑:《大清相国》是不是历史小说?当然是历史小说。中国史学界对历史小说有非常苛刻的挑剔,我是不认同的。如果按这个标准,英国希拉里·曼特尔的《狼厅》就不是历史小说。但它恰恰是非常伟大的历史小说。不管历史小说,还是现实小说,虚构是其基本特征。没有虚构,就没有小说。《大清相国》里写的主要事件都是在历史上发生过的,我把陈廷敬放在这些事件中描写,这是符合历史小说创作习惯的。比方说,康熙年间曾经钱价混乱,不法商人毁钱鬻铜从中牟利。陈廷敬提出理顺钱价方略若干,康熙皇帝十分赞同并命他“督理钱法”。
有时候某些专家的意见也让我非常吃惊。比如,我在小说里写到经筵进讲之后,康熙皇帝驾临文渊阁给讲官赐茶,有专家在一次作品研讨会上说文渊阁只是官名,并没有文渊阁实物一说。指出我小说所谓“硬伤”的是一位文博界的专家兼官员,故宫里面立着那么巍峨的文渊阁他居然看不见?赐茶文渊阁也是有史可查的,《清史稿·经筵仪》载:“顺治九年,春秋仲月一举,始令大学士知经筵事……毕,帝临文渊阁,赐坐,赐茶……康熙十年举经筵,命大学士熊赐履为讲官,知经筵事。”文渊阁在乾隆朝之后成为国家图书馆,藏《四库全书》于内。
问:现在很多人都在写历史小说,您写历史小说的初衷,是对陈廷敬的个人感兴趣吗?
答:对这位古人的敬重,这是一个。第二,我们生活是往前走的,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也不应该回到过去。但是我们对历史不能够采取无视的态度,在历史当中有很多值得我们借鉴的东西,我们经常讲借古喻今,还是可以把一些古代好的东西发表出来,所以历史小说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所以借鉴这么一位我敬重的古人陈廷敬,表达我一种对当代现实生活的思考,也可以这么说。
问:本书的主角陈廷敬为官五十多年,在他身上,有什么亮点值得如今的官员借鉴?
答:小说文本是自外于作者的独立存在,
离开小说文本的任何言说都很可能不准确。
误读自己作品也是很正常的事。非得说说的话,陈廷敬是位勤勉而清廉的官员。云南巡抚王继文在平定吴三桂战事中筹饷有功而得康熙皇帝信任,但陈廷敬发现他的贪腐之后毫不犹豫地上折子参劾。他自己过得硬,有底气反对贪官。皇权社会是人治天下,如何管理国家都是皇帝老子说了算。曹雪芹祖父曹寅给康熙皇帝上折子说两淮浮费甚多,开列名目四项,其中第二项为“省费,系江苏督抚司道各衙门规礼共三万四千五百两。”康熙皇帝在“省费”之后朱批“此一款去不得,必深得罪于督抚,银钱无多,何苦积害!”皇帝的驭人术是随意性很大的,陈廷敬这样的官员要做到不阿不谀非常不容易。
问:在作品中所出现的陈廷敬的等、忍、稳、狠、隐五字为官真言,在旧官场的社会氛围下该如何理解?
答:旧官场的官员们要施展自己的才能,必须讲究时和势。非时非势而强为之,很可能一败涂地。所以,陈廷敬尽管年轻时才气逼人,但他必须等待时机,学会忍耐,做事稳重,伺机而行。这里所说的“狠”,绝不是心狠手辣的意思,而是关键时候要有魄力、有铁腕、敢担当。不过,皇权时代的官场毕竟太过凶险,所以陈廷敬在做到文渊阁大学士,皇帝对他格外恩宠的时候,他就知道需要功成身退了,这就是“隐”。很多人一辈子叱咤风云而不得善终,就是不懂得最后要“隐”。我在小说里写陈廷敬装聋请求告老,且家有老父倚闾悬望。史书记载陈廷敬最后以耳疾乞归,小说里这些细节的虚构也是有依据的。
一
顺治十四年秋月,太原城里比平常热闹。丁酉乡试刚过,读书人多没回家,守在城里眼巴巴儿等着发榜。圣贤书统统抛却脑后了,好好儿自在几日。歌楼,酒肆,茶坊,尽是读书人,仙裾羽扇,风流倜傥。要么就去拜晋祠、登龙山,寻僧访道,诗酒唱和,好不快活。
文庙正门外往东半里地儿,有家青云客栈,里头住着位读书人,唤作陈敬,山西泽州人氏,年方二十。只有他很少出门,喜欢呆在客栈后庭,终日读书抚琴,自个儿消闲。他那把仲尼琴是终日不离手的。后庭有棵古槐,树高干云。每日清晨,家佣大顺不管别的,先抱出仲尼琴,放在古槐下的石桌上。陈敬却已梳洗停当,正在庭中朗声读书。掌柜的起得早,他先是听得陈敬读书,过会就听到琴声了。他好生好奇,别人出了秋闱,好比驴子卸了磨,早四处打滚去了。那外头喝酒的,斗鸡的,逛窑子的,哪里少得了读书人!只有这位陈公子,天天呆在客栈,不是子曰诗云,就是高山流水。
大顺不过十三岁,毕竟玩性大。每日吃过早饭,见少爷开始读书抚琴,就溜出去闲逛。他总好往人多的地方凑,哪里斗鸡,哪里说书,哪里吵架,他都要钻进去看看。玩着玩着就忘了时光,突然想着天不早了,才飞跑着回客栈去。大顺见少爷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把听到的见到的都说来听。
这日大顺出门没多久,飞快地跑了回来,顾不得规矩,高声叫喊道:“少爷,中了中了,您中了。”
陈敬琴声戛然而止,回头问道:“第几名?”
大顺摸摸脑袋,说:“几名?我没数。”
陈敬呼地站了起来:“没数?肯定就不是第一了!”
大顺说:“少爷,能中举人就了不起了啊,哪能都中第一名!”
陈敬复又坐下,低头良久。他想自己顺治八年应童子试,考入潞安州学,中的可是第一名。那年陈敬才十四岁。他是同父亲一起赴考,父亲却落了榜。他自小是父亲发的蒙,考试起来竟然父不如子。父亲虽觉脸上无光,却总喜欢把这事儿当段佳话同人说起。不几年,陈敬的名字便传遍三晋,士林皆知。
大顺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多说,一边儿垂手站着。大顺十岁那年就跟着少爷了,知道少爷不爱多话,也看不出他的脾气。可大顺就是怕他,说话办事甚是小心。陈敬突然起身往外走,也不吩咐半句。大顺连忙把古琴送进客房,出门追上陈敬,低头跟在后面。
文庙外的八字墙上,正是贴榜处,围了好多人,闹哄哄的。榜下站着两位带刀的兵丁,面呆眼直,像两尊泥菩萨。陈敬走上前去,听几个落榜士子正发牢骚,说是考官收了银子,酒囊饭袋都中举了,孔庙变成了财神庙。几位读书人撸袖挥拳,嚷着要见考官。陈敬并不认得他们,就顾不得打招呼,只从头到尾寻找自己的名字。他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了,排在第二十八位。抬眼再看看榜首,头名解元名叫朱锡贵,便故意问道:“朱锡贵?我可是久仰他的大名了!”
原来士子们都知道,今年应试的有位朱锡贵,曾把“贵”字上头写成“虫”字,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朱锡虫。这个笑话早就在士林中间传开了,谁都不把这姓朱的当回事儿,只道他是陪考来的。哪知他竟然中了解元!正是这时,一位富家公子打马而来,得意扬扬地看了眼皇榜,歪着脑袋环顾左右,然后瞟着陈敬:“在下朱锡贵,忝列乡试头名,谓之解元,得罪各位了!”
陈敬抬头看看,问:“你就是那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朱锡贵?”
不等陈敬再说下去,早有人说话了:“朱锡虫居然是乡试头名解元!咱们山西人好光彩呀!”
陈敬哼哼鼻子,说:“您这条虫可真肥呀!”
朱锡贵似乎并不生气,笑着问道:“您哪位?”
陈敬拱手道:“在下泽州陈敬!”
朱锡贵又是冷笑,说:“陈敬?待在下看看。哈,您可差点儿就名落孙山了,还敢在本解元面前说话呀?”
陈敬忿然道:“朱锡虫,你脸皮可真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