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淑芳:您能详细一点谈谈吗?这个问题,不仅是您在已经发表的文章中没有论述的,而且,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刘中树:从知识学的方面看,要创造新的知识,也就是我们说的“理论创新”,往往必须依赖已有的知识,而已有的知识,是以“信念”的形式存在的,也就是接受已有知识的研究者对已有知识的“认可”所形成的“相信”它是“正确”的“信念”。
孙淑芳:我有一点明白了,那就是我们进行理论创新,或者说,创造新的知识,就先要接受“已有的知识”,如果不接受已有的知识,也就不可能进行创新。
刘中树:可以这么理解。从人的认识的规律来看,任何创新都是在已有知识的基础上的创新,不可能凭空创新。我们的文学研究也不例外。但在运用已有 知识的时候,则要注意基本的规律,这个规律就是,必须从相应的“信念”出发,而这个相应的信念,就是你对已有知识的认可。举个例子来说,你运用女性主义的 思想观念研究现当代文学,特别是女性
的文学作品,你首先就要“认可”女性主义的基本观点与方法,运用其他新的思想观念展开研究也是如此,如果你不认 可,你当然就不能运用,这是最简单的逻辑,不需要解释了。不过,你如何“认可”呢?这就涉及我们上面谈到的“读原文”、“理解原文”的问题,如果连原文都 没有读,你即使“认可”也很难说是“正确”的,而如果认可都不正确,所谓创造出的“新知识”也是经受不起质疑的。
孙淑芳:的确如此。您说的很严谨。那么,那些有机械搬用倾向的研究成果,为什么说它们是“机械”的呢?
刘中树:我们的文学研究有其特殊性,这个特殊性就是不管运用新理论还是旧理论,首要的一点是要读文学作品,这也是读原文的一个方面,与此同时, 还要读别人的相关研究成果。从知识学的角度说,读这些“资料”,其目的是为了得到一个“原型信念”,特别是对文学作品的阅读,是得到原型信念的基础,即使 你通过读原文得到的艺术感受与别人不同,那也是可以在作品中找到依据的,别人有别人的感受,但别人无法否定你的感受,这是因为有原文支撑,可以从原文中找 到你如此感受的依据。当然,有了“原型信念”,还不表示能够进行研究,要进行研究,则必须将“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认识”,也就是运用“模型信念”,所谓 “模型信念”,就是你认可的理论、观点、方法,如话语理论、原型理论、潜意识理论等等。而你要运用这些理论,必须是在你的“原型信念”基础上的运用,也就 是你运用的新理论、新方法要切合你的研究对象本身的“个性”。那些或多或少、或隐或显的有“机械”倾向的研究成果,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运用新理论和方法 的时候,没有顾及“原型信念”,或者说,不是以“原型信念”为基础展开研究得出的观点,而是从“模型信念”的理论出发来框套研究对象,其结果自然就机械 了,因为,“模型信念”像一般哲学原理一样是具有普遍性的,但文学现象是千差万别的,如,丁玲小说中的女性意识,与张爱玲是不同的,如果不注意其不同,而 用一般的女性主义理论来研究,其结果只能得出相同的结论,也就是把研究丁玲的女性意识的结论,放在研究张爱玲的结论中,是一样可以成立的。
孙淑芳:您说到这里,我想起您在文章中曾说,您的著作《鲁迅的文学观》,不是从“文学概论”所提供的观念从发,按照这些观念来研究鲁迅的文学观,而是通过读鲁迅的文章,逐步形成自己研究的内容与格局,逐步形成自己的基本判断的,这也是从“原型信念”出发的吧?
刘中树:你理解得没有错。我之所以强调要读原文,也可以说是符合知识学所认可的知识创新的一般原则的。我自己的研究也是从这种读原文中展开的,这可以说是一种经验吧。
孙淑芳:您的经验不仅很好地诠释了文学研究的“创新”及如何创新的问题,而且,对当下我们的文学研究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如果说,您在已经发表的 文章中,十分详细地论述了“守正纳新”问题的特点与方法的话,那么,您从知识学方面的解说,又让我明白了“创新”的基本方法。当然,反过来,也让我明白了 守正与纳新“一个都不能少”的道理,也更坚定了进行文学研究必须守正纳新的信心。另外,我还想请教您,还是关于文学研究的知识学问题,也就是创新的问题, 除了要注意“原型信念”与“模型信念”的结合之外,似乎还应该有一种信念,这就是“真”的信念。您能谈谈吗?
刘中树:关于这个问题,你可以看看许祖华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知识学问题》,好像是2007年发表在《厦门大学学报》上。
孙淑芳:您说的这篇文章我没有看,但我看了他发表于《文艺报》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文学研究的德性信念》,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文学研究创新 的一个“保证性”的信念问题,他认为要保证文学研究实现创新,“德性信念”是不可或缺的。而这个“德性信念”,是保证“真”信念的信念。
刘中树:那就再看看吧,结合起来也许更好些。
孙淑芳:您在您的文章中曾说,您的“守正纳新”的观点的形成,或者我们还是用知识学的术语说,您获得“守正纳新”的信念,与您“心仪鲁迅”分不开。那么,在您看来,鲁迅就是一位“守正纳新”而实现“创新”的文学家的代表,是吗?
刘中树:完全可以如此说。你也是研究鲁迅的年轻学者,你应该也有相应的感受吧。
孙淑芳:您在给我和许祖华、余新明合著的《鲁迅小说的跨艺术研究》写的“序”中给予了我们很多鼓励,肯定了我们很多的长处,同时,您也指出了我 们的一个短处,而这个短处,也与我今天与您谈的“纳新”、“创新”问题有关,您说我们的“跨艺术”研究让人耳目一新,很有创意,但也存在“比附”即“框 套”的问题。
刘中树:是的,尽管只是个别方面有这个问题,但也说明了在“纳新”、“创新”的过程中,注意理论与实践结合的重要性,注意理论与研究对象的适应性问题的重要性。
孙淑芳:您能再谈谈鲁迅是如何守正纳新及如何创新的吗?更重要的是,鲁迅的成功,对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具有哪些实际的意义呢?
刘中树:你提出的两个问题,本身就是两个很有研究价值的问题。对你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因为涉及的内容很多,我就仍然从知识学的层面来与你探讨 吧。鲁迅曾经说过,他信仰什么,并不是从某种理论出发的结果,而是由于事实的教训,尤其是中国的事实的教训。也就是说,鲁迅形成自己的思想认识,无论是社 会层面的思想认识,还是文学层面的思想认识,都是从自己的“原型信念”出发的,这就使他在直接的意义上避免了“教条式的”照搬外国的或者是传统的或者是别 人的理论与方法。如,鲁迅早期信仰进化论和后期信仰阶级论,都是由于“事实的教训”,而不是因为这些理论很时髦,所以,我们发现,在鲁迅的思想中,进化论 也好,阶级论也罢,很少片面性,很少或者几乎没有生搬硬套的外国的、本国的或别人的内容。而他的信念一旦形成,他几乎是终生恪守,如他提出的对文化遗产等 的“拿来主义”思想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的文学创作也是如此,如,小说,茅盾曾经指出,鲁迅的小说每一篇都有新的形式,这可以说是鲁迅的创新的一个方面, 也是他不断“纳新”的一种结果,他如果不纳新,也就不会有不断地创新。同时,在思想意识方面,他的小说也同样是不断纳新、不断创新的,他的启蒙的思想就是 如此。在文学的创作原则方面,他也是不断纳新的,如,现代主义中的象征主义。但在这种纳新中,他又有坚定的“守正”,这就是现实主义的原则,而且,用他自 己的话来说,他所“守”的“正”,还不是一般现实主义的原则,更不是庸俗的现实主义的原则,而是“在高的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的原则,也就是融合了外面的世 界与内面的世界的灵与肉完美统一的现实主义的原则。
孙淑芳:也就是说,鲁迅小说的创新,是在守正基础上的创新;鲁迅小说的纳新,如《狂人日记》中的象征主义成分,是为了创新,并不是如某些人为了 追时髦而纳新,而他的创新的基础就是他的“原型信念”,即从实际的生活和人生体验中得到的信念。您能谈谈研究鲁迅这一方面的成功对您的影响吗?或者说,您 在与鲁迅的接近中,如何被鲁迅影响的吗?
刘中树:用你们年轻人现在最时髦的一个词来说,让我谈这个问题,“这是必须的”。我在学习和研究鲁迅的过程中,从文艺观到方法论都潜移默化地接 受了鲁迅的理论观点和方法论的影响,这样就使得我自己的文艺观、我的学术思想逐渐的成熟、成型起来。鲁迅的影响是我的文学史观和文艺批评观的理论的灵魂。 作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的鲁迅,他晚年还是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的,他的世界观、文学观具有丰富的内涵和鲜明的特征,我们应该很好地来学习 体会。我觉得一个搞文学研究的学生,必须要把鲁迅全集读完。然后你再按照你的研究方向通读哪一个
去。鲁迅的思想方法更全面更科学,他对文艺的本质、起 源、功能等文艺的基本问题,对文艺与生活、文艺与政治、文学遗产的批判继承、文学的国际交流和相互关系、文学的特性、文艺批评以及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作 家的世界观等等问题,都作出了科学的阐述,丰富和发展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我觉得要研究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就要很好地研究鲁迅的文艺 观。在中国,我觉得有两个人,他们的理论学说是真正具有中国化特点的,一个是鲁迅,一个是毛泽东,在各自不同的领域结合中国的实际,创造了中国化的理论学 说。我们今天提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社会主义道路,鲁迅的思想和创作都体现着“中国化”这个精神。鲁迅注意了解西方的思想文化,你看鲁迅青年时 期的文章,有的就是从西方搬来的,他也就是个青年,他不是神。他是把西方的东西搬来了,但他有一个特点,即,他能把搬来的西方的东西同自己思考的中国问题 结合起来,形成他自己的思想和理论见解。鲁迅也懂得自己民族传统的文化。所以鲁迅的思想与创作真正达到了“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 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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