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文学,不论红学,这一次著名
刘心武与记者深入对话的是时下颇为时髦的大数据时代的量化思维。
在认同数据量化带给人们便利的同时,刘心武也表达了自己隐隐的不安和深深的疑惑,“不是什么都能量化的”,“良心多少钱一两?道德多少钱一斤?这些能称重定价吗?”
如果一天到晚都在算计、在量化,就会错过人生的很多美好
■当量化渗透到社会各个毛细血管后,就使得一些人形成了数据迷恋,做什么事都进入一种思维定式、取舍模式。
■你不能用“星座配对指数”来判断俩人在一起合适不合适吧,也不能用爱你的人给你买了多大的房子、送你多贵的车子、为你花了多少票子来衡量爱有多深吧。
解放周末:进入了大数据时代,似乎一切事物都可以用数据衡量。您觉得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刘心武:数字化几乎已经渗透到了各个方面,大到航天技术,小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我们用光盘听音乐看电影,那些曼妙的声音、绮丽的画面其实全是一连串数字记录的回放,量化的程度越高越细,效果就越好。
无论是整个社会的发展还是我们自身生活质量的提升,进入到自觉、严格、细致、准确的量化程序,得以用数字化体现出来,这都是可喜的。
解放周末:但当人们都在为大数据时代的到来而欢欣鼓舞时,您却在一篇杂文中泼了冷水,指出很多人现在都陷入了一种新式社会病——“量化焦虑”。
刘心武: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凡事有喜必有忧。量化带来的喜不必多言,忧的则是当量化渗透到社会各个毛细血管后,就使得一些人形成了数据迷恋,做什么事都进入一种思维定式、取舍模式。就像我写过一篇叫做《一把米有多少粒》的文章,讲一个老太太要煮饭,她抓了一把米;可老觉得要数一数这一把米到底有多少粒,她才能指挥保姆煮饭要用多少米,这就很荒谬,成了一种病态心理。
解放周末:这个例子很夸张;但现实生活中确实有不少人存在数据依赖,比如出门穿什么衣服不是到外面亲身感受冷热,而是依靠“穿衣指数”、“阳光指数”;一天过得好不好也不是问自己的内心,而是看“幸运指数”如何。
刘心武:能不能万事都依靠数据,都量化?我看不合适。就像过去看病,没有现在这么现代化的条件,医生基本都得先给你测体温、量血压、拿压舌板看喉咙、用听诊器听一下前胸后胸,然后再问一些基本情况,跟你讨论讨论,最后再做诊断。现在这样的程序很多都没了,更多是靠化验、靠机器检查,更加追求用数字和指标来诊断。虽然这样更为直观,可有时候一圈检查下来,也让病人感到挺吃力、挺折腾。特别是一些通过问诊可以判断的小毛病,好像不经过那些机器的检查检测,拿不到数据,就没办法诊断了。说实话,我这一代人还不太习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解放周末:数据有用;但它是没有温度的,替代不了人与人之间充满温情的交流。
刘心武:所以不能什么都量化,人的生存不是都在量化的覆盖下,还有很多非量化领域。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哪些是不能量化的?
刘心武:最不该量化的就是情感,情感要是量化了那是最糟糕的。就像爱情,你不能光用“星座配对指数”来判断俩人在一起合适不合适吧,也不能用爱你的人给你买了多大的房子、送你多贵的车子、为你花了多少票子来衡量人家对你的爱有多深吧。
情感里面蕴含着很多微妙、难以量化的因素。我们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对年轻的父母站在婴儿床前,孩子睡着了,他们先看看孩子,然后两个人对望一眼,之后再看看孩子。这是人类生活中很常见的一个画面,你怎么量化?这不光是他们两个眼神交流中短暂的一瞬,这一瞬把恋爱、婚姻、生育中的美好的东西,全都集中体现出来了。如果你一天到晚都在算计、在量化,忽略了这些非量化的东西,夫妻间就只剩下吵嘴或是讨论钱的问题,就会错过人生的很多美好。所以在情感领域,要尽量排斥量化,享受那些非量化的美好,这是非常重要的。说实话,在这个领域里面,我们失守的空间、阵地太多了。
现在比较让人忧心的是,因为追求量化刺激,很多人正在丧失审美愉悦
■看古瓷器展览,听到有人不断问“这件值多少钱”、“那件值多少钱”,顿时败兴。
■那种快乐、那种欣喜,能用数字来衡量吗?那完全是一种非量化的审美经验。
解放周末:著名哲学家任继愈先生也曾提出,不是什么都可以量化,比如《红楼梦》写一个女子的外貌,不能说眼睛多少厘米,鼻子多高,腰围多少。
刘心武:这就说明不光情感领域,在审美领域里,很多东西也是不能量化的。
现在比较让人忧心的是,因为追求量化刺激,很多人正在丧失审美愉悦。我与一些年轻人聊天,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喜欢打电子游戏,我就问他们的快乐是怎么来的?他们告诉我,他们的快乐就在于不断地赢得网币,还有游戏中的排名。这两样全是量化的东西。
解放周末:这种量化带来的快乐往往是短暂的。
刘心武:相对于审美愉悦来讲,也是浅层次的。十多年前,我和老伴到巴黎卢浮宫参观,当我们站在米洛斯的维纳斯雕像面前时,老伴激动得不得了。那时她快60岁了,居然双脚轻轻一蹦,两手一拍紧紧握住,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盯着雕像,活像个小孩儿。因为她从小就在书里、影像资料里看维纳斯石雕像的图片,终于有一天她真的站在了原作面前,你想她的那种快乐、那种欣喜,能用数字来衡量吗?那完全是一种非量化的审美经验。这也成了她去世以后,我回忆她的一个亮点。
还有一次,我在博物馆看古瓷器展览,就听到有人不断问“这件值多少钱”、“那件值多少钱”,顿时败兴。要知道,在审美领域很多东西是无价的、是非量化的,在审美的时候,“无价的”应是第一个门槛。
解放周末:其实隐藏在这种量化追求背后的是一种功利心。就像有时人们读文学作品,首先考虑的可能也是“这本书是畅销书吗”、“这个作品得过奖吗”这样的问题。
刘心武:这不是读书的前提,只可以作为一个参照。现在自己从各种读物当中做出审美判断的人越来越少,这本书得了多少奖啊,发行量是多大啊,
在富豪榜上排名第几啊,往往都被这些东西牵绊住了。
解放周末:还是要多想多做一些看似无用的事。
刘心武:这就涉及到了另一个不该也难以量化的领域——哲思领域。哲思、形而上对很多人来说都没有用。形而上其实不是哲学家和学者的专利,对于普通人来说,有时候也需要静下心来,运用哲学思维好好想一想,“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死的时候会不会有遗憾”,“要怎么做才会少些遗憾”。
让我特别郁闷的就是,现在有的文化消费品一点哲思都不提供。比如,电视剧写宫斗、职场竞争,宣扬丛林原则,讲的都是“怎么上位”、“怎么排他”、“怎么争宠”,这些当然也是社会生活的一定反映,有其部分合理性;但也不能都是这些东西吧。
问《红楼梦》能当饭吃吗,这种思维十分有害
■你可以不读《红楼梦》;但你要懂得这是一个用我们母语写出来的整个民族的经典文本,你的血管里流的是祖先传下来的文化内涵。
■宁愿失去国土,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亚。这是英国人的共识,没有讨论的余地。
解放周末:做什么事都用量化思维的话,结果可能就是像您说的哲学思考的空间都被实用主义、工具主义挤压了。
刘心武:我有时候会到学校里给大学生讲《红楼梦》,他们的一个普遍性的思维误区就是,一本《红楼梦》养活那么多人,什么研究者啊、推广者啊,太可笑了。我总会听到有人问,“《红楼梦》能当饭吃吗?”“你研究《红楼梦》能解决失学儿童的问题吗?”
饭是可以量化的,一日三餐,一顿吃几碗,能摄入多少蛋白质、多少纤维,折合成多少卡路里,这些都能算出来;可问《红楼梦》能当饭吃吗,这种思维却是十分有害的,因为它是单一的价值判断标准,就是实用性。有些东西的价值难以量化,却往往比能够量化的更有价值。
解放周末:前些时候,网友评选出了让人“死活读不进去的十本书”,《红楼梦》竟高居榜首,是不是也和量化思维有一定关系?
刘心武:这件事我觉得一点不奇怪,我不要求所有人都来读经典。因为社会竞争激烈,大家压力都很大,适度放松,不能苛求。
对这个话题,前一阵子王蒙先生也说过,“读不下《红楼梦》是读书人的耻辱”。他的话很重,我不是很同意他的说法。我觉得读不下去就不读算了,这不是耻辱;但是如果不尊重它、不敬重它,这是我不允许的。你可以不读;但你要懂得这是一个用我们母语写出来的整个民族的经典文本,你的血管里流的是祖先传下来的文化内涵。
2000年,英国的英中协会请我去伦敦图书馆给伦敦市民讲《红楼梦》,那是一场公益演讲,来了一百多个人,算挺多的。有一对老年夫妇,先生是邮局职工,太太是护士。他们后来跟我说:“听说曹雪芹是中国的骄傲,《红楼梦》跟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伟大,我们想了解中国文化最有代表性的东西。坦率来说,今天您讲的这些我们听不太懂;但我们心里涌动着一种对你们文化的尊重和敬畏。”
解放周末:您讲的这件事让我想起来,前年英国搞了一项民意调查,评选最让英国人感到自豪的“英国符号”,结果莎士比亚得票最多。
刘心武:这就说明了文化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再讲一件事,我有一次在伦敦大学的校园里散步,碰到一个学生就随机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英国养这么多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你觉不觉得荒谬啊?”这个人听完神情很奇怪,可能觉得我是一个怪物,他说,“莎士比亚是我们英国的骄傲啊,原来有一位贵族说过,宁愿失去国土,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亚。这是英国人的共识,没有讨论的余地。”然后我问他喜欢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吗,他的回答跟我们那个“死活都读不进《红楼梦》”几乎一样,他说有的作品他也读不进;但是你要说莎士比亚不好,他就会跟你拼命。再反观我们自己呢?差距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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