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是中国农村隐秘的伤口,深藏在农村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下,只有在没有太阳的夜晚,那些伤口才显露出来。
特约撰稿|张英
“你们来采访农民自杀的事,不会对庄河不好吧?” 孙惠芬很是纠结。她怕自己接受采访,会给家乡大连庄河抹黑,有负面影响。
此前,当同是庄河老乡的贾树华发出同行邀请,她犹豫了很久,两年后才决定和丈夫一起参与贾树华的“农村自杀行为家庭影响的评估与干预”调查。而贾树华带领她的团队,已经在大连庄河从事农村自杀研究,长达13年之久。
相比城市健全的自杀心理干预网络,中国农村几乎是一片空白。贾树华邀请孙惠芬加入课题组的初衷,“是想通过她让社会注意到中国农村的高自杀率,继而能够帮助那些因为自杀陷入困境中的家庭”。
《生死十日谈》的发表和出版,确实引发了社会对中国农村高自杀率的关注。但无论是在配合媒体的宣传报道上,还是在中国作协召开的研讨会上,孙惠芬都很低调,她担心这本书的出版令家乡形象受损。
但她没有料到,在看了《生死十日谈》后,庄河市委宣传部向全体党员干部推荐了这本书,并希望基层政府能够采取实际行动,帮助那些因自杀陷入困境中的家庭。这个举动让孙惠芬非常高兴,能通过自己的笔,唤起基层干部的爱心和能量,为改变那些家庭的困境尽心出力,她特别地欣慰,这也让她看到了潜藏在自己身上的能量和责任。
意外之作
《新民周刊》:你为什么说“《生死十日谈》是一本意外之书”?
孙惠芬:这是一本我开始并不想写的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再喜欢悲剧。《2012》、《唐山大地震》、《南京,南京》,宣传得再好,我都没有看。在跨上了五十岁这个门坎之后,我觉得一个人平静平安地活着,比创作更重要。
我二十几岁才离开乡村,有着长时间的乡村生活,后来因为写作进住大连,我一直在书写我心目中的乡村,天高地远的大地,日常琐碎的日子,人们在日常生活里细微的内心波动,在艰难生活中的坚持和挣扎,这曾经是沈从文的文学世界,也是我写作的所有资源。
在早期的作品里,我关注的是父亲、母亲、嫂子,是村子里的乡里乡亲,那个时候,因为身心没有离开乡村,乡村以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中国发生什么,我很少关注。后来从乡村走出,一点点有了怀乡情感,在回忆和对现实的书写中还乡,也能触及到时代的神经,可我的作品极少涉猎日常生活之外的大事件。
事实上,从贾树华邀请到真正参与调查,我在心里折腾了很久。如果不是树华一次又一次动员,我很难跨出这一步。但这次出门,确实改变了我对家乡的态度,厘清了我跟家乡的关系:她对于我,已经不再是怀念和怀想,而是真实的疼痛。在这疼痛的关系里,我看到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伤口,打开伤口,时代的剧变便尽现眼前。
从2006年6月到2011年6月,5年时间,庄河自杀者高达五百多例。和全国其他县级市同比人口相比,这还是一个中偏低的数字。这让我很震惊。
有一天,一位当地朋友问我,回老家忙什么。我说做自杀调查。他瞪着我问,谁自杀了?我说,不是谁,而是很多人自杀。他以为我耸人听闻:“很多?我怎么没听说?”
这块土地上的自杀者,像秋天落下枝头的树叶,无声无息飘零,归于寂然。因为他们生活在农村,所以几乎无人关注,那些陷入困境的自杀者家庭,基本上是自生自灭,没有社会组织和机构去帮助他们。
对那些自杀者的家庭来说,赵凤、姜立修、曹运宽和三岛由纪夫、杰克·伦敦、张国荣的死没什么两样,可他们的死、死因以及他们活着的痛苦、死后亲人的痛苦,外人很少知道。
自杀是中国农村隐秘的伤口,深藏在农村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下,只有在没有太阳的夜晚,那些伤口才显露出来。
自我救赎
《新民周刊》:很多评论家都被你“欺骗”了,认为这是一本非虚构的书。你为什么采取这样的写法?
孙惠芬:我故意这样写,把看到的和听到的故事,进行整合,对人物重新进行塑造,通过建立一个现实世界,将读者带到我要表达的小说世界。因为只有小说这种形式,才能承载在我看来更为深广的艺术内涵。
自杀访谈确实让我亲历了一个个现场,但原始的讲述有闪光的地方,局限也非常大,讲述者只能提供一个侧面的信息,加上心理学的访谈问卷有它自成一体的要求,很难打开故事的脉络,但正是这一点,为我的后期创作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我对人生、人性的看法,对生命、生死的感悟,才得以更松弛更深入地呈现,应该说,是这些丰富而杂乱的非虚构材料,让我有了一次如同在秋天的旷野中奔跑的倾情想象和书写。
《新民周刊》:为什么说,你写这本书是“自我救赎”?
孙惠芬:随着走访一个个自杀家庭,听到这些自杀故事,内心不断会有变化和感触:我们为何而生,向着什么地方去?我们每个人都背井离乡,到陌生的地方。在我的童年里,从没有人告诉我人生出来,奔着的方向是死,我所接受的教育,都是让你往前奔,从屯街奔向小镇,从小镇再往县城,大城市,我们一程程奔着的,是一个个地名涵盖下的虚妄的空间,向这个虚妄的空间一路拼搏,你也许有一种强大的信念,它和你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可是空间无限,有一天,当你发现你奔着的前方除了前方,没有实物,唯一的实物就是苍老和死亡,你和信念的关系一下子就发生了断裂,所谓人生意义也开始丧失。到最后,你发现,工作、事业什么都不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场深入自杀现场的调查中,我看到那些伤口疼痛的受难者,多么渴望被捅破,被打开,被理解,这在给了我勇气的同时,让我更进一步坚定了这样的信念:走一条“有心”的道路。因为只有有心,才会通往人性的脆弱、困惑,痛苦、绝望、迷茫,才会直抵人的存在。
农民的选择
《新民周刊》:你在老家基层挂职两年多,怎么看待“新农村建设”和“城乡一体化”?
孙惠芬:新农村建设,这是一个每每听起来都让人振奋的事情,在我的老家,就有很多新农村建设试点,国家投入很大,有的是整体移民搬迁,把沟沟岔岔散在的房子拆掉,每户补助一些钱,在一个地方集中盖房,修水泥路,上太阳能,安路灯。有的是在原来的村庄上整村推进,实现六化,硬化(水泥路)、绿化、净化、亮化、美化、气化(煤气)。
但这里边有很多现实的纠结,比如整体移民动迁,盖一座新房需要十几万,有的家庭没有积蓄,政府的补偿款根本不够;而家搬到外面,离自己家的果园、耕地更加远了,留守的老年儿童根本无法回到原来的土地上耕种。
我最初觉得,以农民为主体的运动,应该听听农民的意见,不能让城里人决定农民的命运。可后来发现没那么简单,这涉及到谁是农民的主体,是年轻人还是他们的父母。当今的农民后代,没有人还愿意在土地上劳作,分到手的农耕土地,你就是穷尽力气,也支撑不起他们绚丽的梦想。而他们的梦想,无一不是通过打拼,进城买房买楼。
他们有的把土地留给父母,或荒在乡村;有的妻子留守,丈夫外出。这是真正让人纠结的地方,涉及到第二个层面,新农村实现了六化,有了新房舍,新设施,新环境,可是乡村变成空巢,现代化了的一切谁来保护?他们的生活习惯谁来帮助改变?当他们无法成为发展农村的动力,那么新农村的未来在哪里?
《新民周刊》:怎么看现在新改革趋势,很多省份在试点“土地流转”,在让农民进城搞城镇化的同时,把农民土地收回,由专门的农业公司和农民联合体耕种。
孙惠芬: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地方政府提出发展沟域经济和现代农业,鼓励有钱人到农村投资,搞设施农业,生态农业,吸引农民对土地的感情。
一波又一波城市大老板来到乡村,他们分两种,有的确实有实力,在打拼中产生了精神的逆城市化,想回乡创业;有的,并无太大实力,但受到政策补贴诱惑,想用投资套政策赚钱。
第一种人,他们干起来了,轰轰烈烈,从农民手中流转了大面积土地,甚至当上了乡村的村长,成为了乡村城市化进程中的模范和典型,因为他们,村庄确实发生了变化,农民不出门就能赚到钱。可是农民的忧虑依然存在,这些城市的投资者们家都在城里,他们的子女未必愿意到乡村发展事业,他们是否有一天会突然抽身而去?再则,即使不考虑长远,这种能吸引投资的村庄也并不普遍,大多村庄没有这样的机遇和条件。
第二种人,他们也干起来了,轰轰烈烈地圈了地,他们特别想在政策的支持下发一笔大财,但他们的回乡行为里缺乏情感和资金的双重支持,当发现农业从投入到产出过于漫长,一两年以后,也就沉寂了下来,或者兴趣发生转移……
《新民周刊》:农民在这个环节中没有选择权。
孙惠芬:任何一种变革,都总会有牺牲,然而在这牺牲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操纵者,他们不是人,而是悬挂在每个当官的人头上的政绩,因为政绩,政策的能量被放大,因为政绩,城市化的进程被提速,到最终,政策的引导者便有可能成为新问题的制造者。
比如当有一天,大老板身心疲惫,为了自身而退回城里,我们的农民怎么办,当有一天,小老板无力经营,把流转出的土地丢弃撂荒,我们的农民怎么办。结果还是落在农民这边,于是再一次想,在这场改变农民的运动中,到底应该由谁来决定农民的命运?!
真相就在其中
《新民周刊》: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消失,我们都是无根的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只是在这20年里,农村的困境和农民的问题被忽视了。
孙惠芬:稳定的一切都在崩塌,新的还没有形成。看了那么多自杀案例,我越看越叹气,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结果就自杀了,为什么?想不通时,只有按照人性的轨道去看、去想象、去猜想。文学就是探索人性的秘密和生命的秘密,而只要追逐人性的逻辑,真相就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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