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步轩:首先出生决定了你周围那个圈子。当然不是不能改变,改变是比较费劲,它那个规则本身不公平。 柴静:你们那个年代最响亮的口号不就是“知识改变命运”吗? 陆步轩:到我们那时候,知识已经无用了。 柴静:你们班那么多同学,也有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把握自己命运的人。 陆步轩:各个人的际遇都不同。 【解说】 当时广东沿海刚刚开放,大量商机存在。尤其城市的现代化过程,让土地和房产在极短时间内,积累了极大财富。陈生后来靠帮朋友,做房地产发家,没有一分钱的投资,在三年里挣到了一个亿。陆步轩的北大同学此时纷纷南下,也邀请过他去南方打工。 【采访】 柴静:你没动过念头说,我得做大,或者做强? 陆步轩:也动过,没有那个经济实力。 柴静:他也是白手起家,跟人家合作。 陆步轩:他到那时候,已经积累的差不多了,这还是观念上的问题。陕西那个地方,还是比较封闭落后,加之我这个人比较保守。 【解说】 再婚之后,为了老婆和孩子,陆步轩不得不为生存奋斗。他开过小卖部,但进的五号电池都是假货,他不好意思卖,都留下来自己用了。三个月下来,亏了将近一万块钱。走投无路之下,他媳妇建议他去卖肉,因为成本低回钱快。他后来在书里回忆说,肉摊上当时都是苍蝇乱飞,血水横流,肉腥气刺鼻,只能穿着短裤拖鞋站在铺里。手上是常年洗不净,后来就索性不洗的猪油。街坊没有人知道,他是北大毕业的,孩子被人叫做“卖肉娃”,他索性跟别人说他是文盲,惟一区别于其他肉贩的,就是鼻上的眼镜。 【采访】 陆步轩:晚上挂一排,我就做梦在那儿想,这是尸体.尸体在那儿挂着,晚上不吓死,后来都习惯了,习惯就没感觉了。 柴静:好像喂猪、养猪、杀猪这个事,在你心里头是一个…… 陆步轩:很低档的事,我一直认为很低档的事。 【解说】 老父亲第一次听说,他在开肉铺卖肉,气得找上门来。 【采访】 陆步轩:不上大学照样能卖。你上了大学还干这个,上学有什么用。我弄点酒一喝,让我父亲非常伤心,流泪了。 【解说】 但陆步轩的好处是,做事耿直、认真,卖肉时不欺压人。 【采访】 陆步轩:咱们就卖好的,少赚一点,做的是良心的生意、不害人。 【解说】 生意渐渐好了,陆步轩觉得生活,还有点滋味了。但他仍然不肯回学校,不参加同学聚会,隐姓埋名,自称“牛仔”。他开始熟悉街头的规则,工商所的所长,有一次收了他的摊,他跟人干了一仗。结果对方知道他是北大毕业的背景之后,同情他,主动把罚没的东西还给了他。 【采访】 柴静:他这个同情让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陆步轩:我还是非常感激他,我觉得这是,最起码尊重一个知识分子。 柴静:你一直在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做知识分子。 陆步轩:对,说到这儿我很动情,但这人是少数。 【解说】 2003年,他被媒体发现,以《北大才子长安街头卖肉》为题被大量报道。这时广东的陈生,还在投资鸡场,刚刚遇上禽流感,失败了。在电视上,他看到了这个报道。一开始他有点瞧不上这个陕西的“猪肉佬”。但到了二零零九年,认识之后他发现,陆步轩在经营一个具体的肉摊上,比自己强多了。 【纪实】 陈生:我一个档口只能卖一点二头猪。他能卖十二头猪,是我的十倍。但是有可能,我是开了五百个档口,等于说我是规模(化)。 陆步轩:我是精细化经营。 陈生:对,他是精细化,所以他是中文系,我是经济系。 【解说】 目前,陈生的猪肉品牌企业,市值已经是几十个亿了。他和陆步轩合伙开办了,培训职业屠夫的屠夫学校,由陆步轩讲课和编辑教材。这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猪肉教材。 【采访】 陆步轩:说一句不谦虚的话,我是全国比较顶尖的猪肉专家。 柴静:我还挺喜欢,看你脸上这个表情的。 陆步轩:你可以拿教授来跟我比。 【解说】 但是,从2003年起,陆步轩并没有把杀猪卖肉当成终身的职业,虽然按他卖肉的收入来说,十年下来怎么都会是百万富翁了。但是在被媒体报道之后,有一些工作找到了他,他最终选择进入体制,去长安县档案馆进行县志的编纂。这次,他有了编制。 【采访】 柴静:所以别人难免也会有猜测说,你是不是还是觉得说,就是当一个国家干部,会觉得更体面一些? 陆步轩:这有时候是保证。 柴静:这保证是指什么啊? 陆步轩:老有所养啊。 柴静:百万富翁,不比这个更有所养吗? 陆步轩:我认为自己是个文化人,应该从事文化事业。 柴静:文化人的标志是什么呢? 陆步轩:表面标志是戴眼镜,骨子里就是说在某一个方面,懂的比一般人要多,能够懂得它研究的方法,然后深入地钻研下去。 【解说】 他说,就算你们节目播,我也敢说。我在档案馆里,是干得最好的,谁也离不了我,我研究的经济部分是最难的,也是最有成绩的。说到这儿,他的脸上还依稀可见十几岁时少年自信的神情。不过,已经48岁的陆步轩,再也没有可能像当时幻想的那样在仕途上走多远了。他在书里带一点调侃地写道,为了过把官瘾,结婚以来,我牢牢地抓住家政大权不放,家里的事我说了算。 【采访】 陆步轩:是家长制,在家里是家长。 柴静:有人对你有一个评价,说你身上有传统知识分子特别宝贵的那部分东西,包括有骨气,包括正直,包括对一件事情绝对认真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有特别传统的,甚至有一定农民的意识,有这种登堂入室,然后学而优则仕的这种传统想法。 陆步轩:对,这评价是非常客观的。因为农民出身,本身就是农民习气。再一个是中国传统的,学而优则仕,说明传统的影响也是比较深的。 【解说】 很多人以为,媒体报道之后成为明星的陆步轩,会有一些雄心,也曾经有北大的美国校友,提出过帮他办全国连锁经营。陆步轩曾经对媒体说,等我做到全国第一,再回北大。但后来发现那家公司,没有这么大的实力,只是想借用一下自己的招牌。这次折腾之后,他说自己彻底放弃了做到“第一”才算“成功”的想法。 【采访】 陆步轩:我认为,对我来说,最大的成功就是不成功。不成功的生活好,成功了反倒劳累。 柴静:你是觉得怕劳累,那你一天站在档口里面,十几个小时也很累啊? 陆步轩:比他还轻松。 陈生:他一年有十几,二十万的收入。那刮风下雨,他就跑到这个屋子里面;阳光明媚的时候,跑到外面去,有空喝喝酒。我觉得这种生活,也不比你们在一个单位里面当个什么总监啊,他一点不差。等于现在我的心态,不是一个经济学院学生,对他的评价的那个心态了。而是一个正常的人,甚至一个讲享受的人,一个讲幸福感的人,对他的一种认同了。 【解说】 这次演讲中,陆步轩和陈生两个人的开场白,因为说到了给北大“抹黑丢脸”“是丑角”,引起了争议。但他们说,如果能够看完这几十分钟完整的演讲,会理解他们不是自我贬低。他们对自己当下的状态,都挺满意。只是想把这二十多年来,扎扎实实的人生和教训,完整地说给年轻的学弟学妹听。 【采访】 陆步轩:能上北大只能证明你学习比别人好,脑瓜比较聪明,在学习上有天赋。其他不能证明什么,社会上知识还很多,需要你在实践中,不停地去摸索去学习。 柴静:您觉得这句话,您用了多少年去理解? 陆步轩:可能用了最起码用了十年时间去理解这段话。 【演播室】 二十年前的中国,只有百分之三的人能够考上大学。这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里面,意味着一个人自我实现的通道很少。这就是为什么在那时候人看来,顶尖学府不仅代表着能够接受良好的知识训练,也意味着能够通向未来的世俗成功之路。这样的价值观在两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对他们影响至深。而如果我们对自己诚实的话,也会承认这样的价值标准在当下依然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感谢两位,今天面对镜头,能接受访问,坦承自己的人生。听过他们二十年来的故事才会有真切地体会,体会陈生所说的,什么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成功。是要看他是主动,还是被迫做出人生的选择;是看他在迎合社会评价,还是在做自己天性,最喜爱,最适合的事情,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容易。陆步轩有一位北大的校友,在看过新闻之后写信对他说,每个人都在经历这样的苦苦挣扎,他自己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摆脱了“北大”这个沉重的标签,试图做回独立的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