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梁文道:重点永远在于你有没有做到你该做的事情
时间:2013-02-16 13:59来源: 作者:李怀宇 梁文道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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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我后来觉得,今天的香港对比那时候的香港有很大变化。我们办了牛棚书院,那时候来上学的那帮80后,有些成了反高铁的健将。我当年写的一些在主流媒体、主流社会看来很前卫、很大胆、很离经叛道的东西,今天成为主流意见。我在1990年代初用“文化评论人
我认识梁文道快十年了。第一次见面是在香港九龙土瓜湾的牛棚书院,那里多年前是牛的屠宰场,后来成了牛棚艺术村。那天下午,梁文道给我的印象是手上拿着烟斗,不知道香港公共场所到处禁烟之后,他的习惯有没有改变。后来到香港,我常常找他聊天,或者请他介绍采访对象,他总是那么热情。有一次,专门请他和林夕对谈,一席话便成长文。
名声大振之后,梁文道不断地访问人,也不断被访问。太忙的岁月里,我只在一次午餐后约他在沙田一聚。
梁文道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这习惯从中学就养成了。“我念中学、大学的时候,每天可能读十个小时以上的书,没空睡觉,现在是一大堆活动挤掉了读书的时间。”现在,他一年有一半时间不在香港,在华人地区到处跑。
梁文道要到凤凰卫视上班,做《锵锵三人行》和《开卷八分钟》。“如果专栏写作也算职业的话,那我的职业还挺多的。”他屈指一算,在华文世界的专栏加起来约有十个。
短短时间内,梁文道在大陆出版了《常识》、《我执》、《噪音太多》、《读者》四本书。“我一向写得多,那些都是累积了很久的东西,一下子就这么出来。其实还有更多,但是这么出书,已经太多了。我写的东西一般题材都不同,有些题材都还没出版成书,比如,一些专门写艺术、饮食的文章和长篇书评。”他说,“我十七八岁开始写东西,二十一二年里,我能够想到、做到的各种事情都做过了。在香港的文化界,我已经尽了该尽的责任。”
梁文道对香港的现状感到乐观:“很多人觉得今天的香港经济停滞不前,政治很不明朗,社会怨气很重。但是,我说香港好,是因为出现一种集体的自我反省,主要出现了一批敢于挑战主流的年轻人。香港传统的思想是把自己界定为一个充满机会的地方,社会流动很容易。但都是在同一种框架下流动,希望通过力争上游达到个人的成功。成功的标准是有钱有地位,而经济就在这种集体性自私的驱动下,透过一只看不见的手变得繁荣。可是,今天很多香港的年轻人开始想:这是我要的生活吗?我们为什么要重复老一辈人的这套逻辑?大家开始批判过去的传统,同时想象另一种生活的方式和可能性。任何一个社会,出现这种集体的自我反省都是一件好事,都是一种希望,才会有动力去改变。”
因为常常旅行,梁文道对北京、上海、广州、成都各地颇多观感,谈到新兴文化气象尤其兴奋:“1949年之前,上海是中国的文化中心,电影、音乐、出版、媒体的重心都在上海。我期待上海的复兴,并不是说上海要赢过北京,而是说中国版图比美国还大,美国能够有好几个文化中心,纽约之外,有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波士顿,中国为什么不能这样?我希望中国能多出现几个文化中心,而不是一市独大。”
梁文道也常到南洋。“最值得留意的是‘马华帮’,就是马来西亚华人。马来西亚很多优秀的华人学者被迫到新加坡去教书,虽然他们就住在新加坡,但可能还是研究马来西亚和整个南洋。”他说,“南洋这个地方是特别值得中国人关注的,尤其马来西亚、新加坡太重要了,能够对中国人有很多教育。”
李怀宇:读者会觉得奇怪,你从《常识》开始,在一年之内出那么多书,而且本本都反响不错?
梁文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反响好的原因到底在哪里。拿《常识》来讲,出版的时候,万圣书园的刘苏里说:“这本书恐怕也就那么回事吧,不会卖太多,时事评论没什么人关注的。”但是第一版出来之后很快就卖完了,我们估计是我做电视的原因。但后来又发现很多读者实际上都没有看过我的节目。另外,这两年主持人出书的潮流好像又退了,别的主持人出书也不一定能够有票房保证。所以,我们至今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怀宇:《常识》的畅销也许跟中国媒体的环境有关。近几年,几乎每家报纸都有时事评论栏目,好像变成一种风潮了。
梁文道:1990年代末21世纪初的时候,人们写杂文比较多。我常常强调一点,其实现在很多写时事评论的人,像连岳、鄢烈山,或者1990年代的王小波,一开始写的都是杂文。“时事评论”正式以这个名义出现是这五六年的事,但它早就用杂文的形式埋伏着。而今,“时事评论”就名正言顺地出来了。我看过很多评论和意见,觉得很多中国人还没能够完全适应。比如说有些人会把时事评论看成一种潮流,认为是由于1980年代严肃思想性的东西消失了,现在流行轻薄短小,所以时事评论得以兴起。这样一说等于是把时事评论跟学术写作看成是同一系谱下面的东西,只是一种写作形式的演变。另外一种观点,就是认为文学欠缺力量,已经不受欢迎了,所以才转向时事评论和杂文,这种看法实际上就是把时事评论定位为文学书写的一种变形。在我看来,这两种观点都是错误的。时事评论从来就不该和学术写作等量齐观,也跟文学写作有区别,而我们今天之所以不能做准确的判断,是因为中国失去时事评论写作的传统已经几十年了。要知道现代报纸兴起——也即18世纪英国报纸流行的时候,报纸之所以能够赢得大众喜爱,除了新闻,另外一个重要的看点就是评论。我们再回想报纸进入中国的时候——王韬办的《循环日报》,我们今天对当年报纸的印象,可能记住的都是评论,那时候大家买报可能为了看梁启超的评论多于看新闻,也就是说时事评论从来就是报纸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评论并不是做一个学术的东西,也不是一个人文学企图心的表达,而是一种公共介入,是为了跟老百姓分享对于时局的某些看法、分析和判断。它的功能从来都是这一点。但是这一点到后来就断了,评论被社论取代了。评论是由下往上,是一些个人观点的表达,五花八门,众声喧哗。但是社论是齐一的。到了1990年代,我们用杂文的方法包裹着时事评论重新出现。这几年时事评论才回来,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终于好不容易回到一个正常的媒体状况。媒体,特别是文字媒体,本来就应该要有这些评论,它本来就跟学术不一样,本来就跟文学不一样。在台湾,从来就没有人要求南方朔或杨照写的东西要跟劳思光、王汎森去比较,也不会要求他们要跟张大春、朱天文比较,因为他们不同。今天的中国出现这些声音,恰恰表明我们不懂什么是时事评论,以为这个东西刚出来。所以我不把这视为风潮,而是正常的回归,而且以后,每份报纸都要有,这绝对是最正常的现象。
李怀宇:与《常识》相比,《我执》是更多地阐释个人的内心?
梁文道:我把它定义为文学创作。从作品的完整程度来讲,《我执》比较像是一本完整的书。虽然是一个专栏的结集,但是那个专栏一开始写的时候,我就决定写成一个系统的东西,一条主线很清晰,所以它比较完整。再者,撰写《我执》,完全是出于文学爱好的表达。所以,我不倾向于说《常识》体现我的公共面,而《我执》是私人面,我认为那是文学创作。
李怀宇:《读者》、《噪音太多》则是原来书评与音乐电影评论的结集?
梁文道:《读者》就是我在香港那本《读者》的大陆版,以前的,包括最近的一些书话,比较长篇的书评、书序就没有放进去。《噪音太多》是关于电影、音乐、娱乐的专栏,当时结集出版,我觉得不够完整,我还有很多关于这方面的心得。
李怀宇:你写到在香港中文大学的读书生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写高锟的那篇文章。
梁文道:我只是在学校的时候戏弄过高锟。很奇怪,毕业之后我们反而有接触。前几年他还在香港的时候,我们在一些座谈会上碰过面,我想他也许不认得我,就上前去跟他打招呼:“高校长,我是您学生,那时候您在当我们校长。”但我对他是真有感情,不仅仅是对他的感情,更是对他任内我大学时代的怀念。我上大学的时候真不是个好学生,逃课逃得好厉害,有一个学期我只上过一堂课,成绩很糟。杨宪益先生说他在英国读书获三级荣誉,我也是“三级荣誉”,是很糟的成绩。但哪怕我没上课,却觉得中文大学给了我好多,让我觉得大学是一个自由的地方,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发生,什么样的人都能存在,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被允许。我的学习主要是自己泡图书馆读书,因为我不上课,所以在课堂上跟老师、同学、学长接触的机会就很少。但是,我们很认真地搞很多读书会,整个大学的学术气氛非常好。至今我都很怀念那段日子。要知道,并不是任何一个大学,哪怕是中文大学都能够长期如此,学校氛围的营造跟它的管制是密不可分的。那是因为有高锟这样的人在当校长,学校才能够是那个样子。
李怀宇:现在回忆起来是美好的,不过,高锟当校长也很辛苦,随时要面对来自学生方面的压力?
梁文道:压力太大了。他那个时候老是被人骂,被骂的感觉一定不好受,若换作一般的领导,他们很容易受当下的一些东西影响,受一时情绪左右,一定会出台应急措施,或是去对付学生,或是去满足学生。但高校长就不同了,在他的身上体现着一种领导者的远见,他想到的不是当下,而是未来。比如说今天被骂,他想的不是明天被称赞,而是从学生的角度出发,他不会去做一些什么事情来伤害学生。后来看到香港电台对高太太的访问,我真的很感动。高太太回忆起学生用避孕套包着一个玩具送给他的那件事,说那天晚上他回到家被问起怎么容许学生这样闹,他的回答竟然是:“这才是大学生啊!大学生不这么搞,那还叫大学生吗?”高校长真是个好校长,真了不起!
李怀宇:你在中文大学哲学系读书,有什么老师?
梁文道:我那时候有很多有名气的老师,当时明星级的老师李天命,简直红遍半边天。我反而是上大学前跟他比较熟,进了中大之后,因为性格的问题,渐渐跟他疏远了。我走得比较近的是两位老师:一位是石元康先生,搞分析哲学、政治哲学,是很严谨的学者;另外一位是关子尹先生,曾留学德国,做康德和海德格尔的研究。当时跟他们的关系特别好,尤其是石元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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