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王学泰:我们在学习历史方面真是乏善可陈
时间:2013-01-29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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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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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我们漫长文明史中究竟吸取了多少历史的经验教训?细细寻检,真是乏善可陈。在“前车之覆”的地方,照样是翻车事故最多的地方。人们不断地重复着先人的错误,还认为自己在走新路。因此我更赞同黑格尔一句名言“历史给我们的教训,就是我们根本没有从历史
年初交给编辑一串,遂编成了这部稿子,名之曰《我们向历史要什么》,觉得颇合我心。书的标题涉及到“历史”,于是我这开场白中就要说几句“历史”。近二三十年来,文学的影响力持续衰退,而历史热度则越烧越高,许多评论家都说这是少见的“历史热”。
“向历史要什么”?我们的第一个反应大约就是“以史为鉴”。这是个大题目,早在西周刚刚获得政权的统治者总结殷商亡国的原因就说:纣王本来有夏桀亡国的历史教训作为镜子,无奈他不接受,犯了与夏桀几乎完全相同的错误,导致国破身亡,为后世所讥笑。《大雅?荡》中诗人还把这个道理凝结为“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之中。这个观点也为儒家和大多数知识人认同,因此就产生“殷鉴”这个词。后来唐太宗总结其统治经验时也说:“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衰,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宋代的儒者司马光就本着这种精神把他的编年通史,名之为:《资治通鉴》。这些都是叫人们总结和接受历史的教训的。
可是在我们漫长文明史中究竟吸取了多少历史的经验教训?细细寻检,真是乏善可陈。在“前车之覆”的地方,照样是翻车事故最多的地方。人们不断地重复着先人的错误,还认为自己在走新路。因此我更赞同黑格尔一句名言“历史给我们的教训,就是我们根本没有从历史中领受到教训”。为什么竟是这样?从宏观角度看,决定历史进程的动力是各种力量博弈所产生合力,“借鉴”是很难取得共识的。
在我看来,历史教训至明至简,例如,解决社会矛盾是学大禹父亲鲧所用的“堙”(堵),还是用大禹的疏导?谁不懂得疏导的好处?握有大权者大多不是愚不可及,他们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往往还是用“堙”,因为疏导得慢慢来,日久方见功效,而“堙”则是立竿见影的。“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因此,明清两个朝代最后的结局都失策在“堙”上。
另外,还有人性的问题。当年周厉王弭谤之时,辅佐大臣召公就告诫他,“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然而,周厉王不听,因为人性就是这样,喜欢被人肯定,厌恶被人否定。《孟子》中说的子路“闻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他们听到批评自己过错就高兴,受到他人指责还要拜谢,这样的好态度、好脾气是后天修养的结果,并非是人的本性。唐太宗,那么重视历史教训,愿意接受臣工、特别是言官的批评,然而他的骨子里还是喜欢别人的阿谀奉承,哪怕他内心完全明了这种奉迎的虚伪。有一次,太宗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并赞美此树之美,宇文士及马上也随之反复称颂。此时太宗脸色一变,严肃地斥责宇文士及:“魏徵尝劝我远佞人。我不悟佞人为谁矣,意常疑汝而未明也,今乃果然。”士及马上叩头谢罪:“南衙群臣,面折廷诤,陛下常不举首。今臣幸在左右,若不少顺从,陛下虽贵为天子,复何聊乎?”宇文士及说到了点子上:你贵为皇帝,在朝堂上处理政事,听到的多是群臣的批评责难,整天处在紧张之中。要不是我在您周围,经常顺着您的意思说话,让您放松放松,否则您这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唐太宗此时马上解除了对“佞人”警惕与斥拒,阿谀的话听来真是如汤沃雪,一浇即化。元代儒者许衡感慨“宇文士及之佞,太宗灼见其情而不能斥”,他不懂得人潜意识中都需要有“佞人”在自己身边,常常听些顺耳顺心的话,哪怕这些都是假的。
说到这里,有点扫兴,难道我们从历史中一无所获吗?显然不是这样。我们祖先那么重视历史,用各种方法让人们记住历史,为此设计了一系列的制度。《汉书》“艺文志”中说:“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所谓“记言”“记事”就是后世“起居注”“实录”的滥觞。不仅《春秋》《尚书》,而且“六经皆史”,其它典籍记录也多是历史。历史是祖先生活的轨迹,记住历史也就是记住了祖先。
我们的国家是由氏族公社发展来的,而氏族是以血缘为纽带结合起来的。氏族中的人们是由共同的祖先繁衍下来的,因而敬宗法祖、祖先崇拜是维系氏族生存与团结的保障。古代国家——政权机器与祖宗牌位并立,连君王居住的宫廷也是左太庙、右社稷。“太庙”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它与“社稷”同等重要。可见历史似乎是我们宗教,在我们这个缺少宗教感的民族,历史起了某种意义的替代作用。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大多也以历史为题材,最早的诗总集——《诗经》,经学中的古文学派甚至认为它就是史书,最早的戏曲——《张协状元》、以及“荆、刘、拜、杀”,哪出戏不是以重大的历史事件作为背景的?最早的白话小说《三国志演义》本身就是“三假七真”的通俗历史。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历史从理念到情感上给我们支撑,帮我们度过危难。抗日战争期间,最好的、最感人的作品大多是以历史为题材的,此时也兴起了研究历史的高潮,许多历史学家都兼任着思想家的责任。谁能说历史没用呢!
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是历史的人,每个人从思维、情感到行为方式无不是历史的产物。因此从历史中不仅可以看到整个民族发展过程,也考察我们心灵深处的历史痕迹。我喜欢读史,而且在读史之时保持着钱穆先生所倡导的“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自退休以后,便很少读文学作品了,多读史书、特别喜欢读与文化史、思想史有关的书籍,偶有心得,便以随笔的形式,著为文字,与同好分享。读史既感受到许多无奈,令人愤懑;也偶尔触动天机,使我豁然开朗。这也许就是我们应该向历史索要的吧。
是为序。
王学泰201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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