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关于时间,其实是有个读者阅读心理期待在内。即如我读你的小说,每一篇,我可能都会设定为作者是写当下。直到进入了小说的深处,才与作者笔下的东西共在。也才更深刻地体认读者笔下的时间。《大年》之是写文革也好,是写文革之后也好,我觉得,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在西海固,可能,六十年代与七十年代是差不多的,七十年代与八十年代也没有多少差异,而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对这样一个独特区域的改变,恐怕同样微乎其微。不要说西海固,即如我生活的苏北乡村,几十年来的变化,也其实微乎其微。所以,我觉得要纠缠于时间,也不必在时间上纠缠过多。一篇作品之能否真正成立,时间当然是关键,但毕竟,如果不是以时间为主人公的书,时间是可以模糊的。 答:赞同您的观点。 问:何况,即使是写文革,也未必文革时期的中国到处都是红色恐怖吧。很多东西,是存在于方外的,很多东西并没有因为文革的出现而停止。在我看来,西海固那里,文革的形态肯定是与别处不同的。我也曾经与阎连科探讨过,其实,在中国,乡村是没有政治的。或者说,乡村政治,是另一处形态,不是我们所看到的纸上的政治。 的任务之一,倒是要写出这些纸上政治以外的东西。 答:非常正确。 问:也因此,我觉得,你作为 的意义,在这一点上,肯定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的。不但完成了,而且,你把那个地方特别的意味写了出来并使之成为一种具有价值引领意味的东西。这种价值引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让人们发现,什么是我们所不具有的?我们如果不具有会不会更其不堪? 答:对,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才是知道。 问:从这个意义上讲, 其实是一种叩问者的角色。虽然,你满纸吉祥与如意,但我能体会出背后的叩问与苍凉。不然,为什么会那么震动文坛呢?现时代,能够震动我们的东西太少太少了。 答:您过誉了。但您的目光确实触到了我的心底,我的心中是常常有种苍凉感,但这苍凉不是来自自己,而是一种不自量力的心愿,那就是希望天下吉祥如意,希望每个读者吉祥如意,而吉祥如意就在人们面前,人们却不识得。 问:《水随天去》看来是一篇特殊的小说,特殊性首先在于它是对你自己的革命,既不同于所谓的西部小说,也不同于像《小城故事》这样的都市小说。这篇小说可能显得过于空灵与超拔。不知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觉。 答:是,那是在寻找安详路上的一篇东西,虽然超拔,却也真实,那个父亲,希望儿子先弄懂“知道”,再做人生功课,但儿子就是“不知道”,一个父亲,不能让儿子知道“知道”,你说他的心里该是多么苍凉。 问:水上行无疑是个有深度的人物,但这一人物的刻划,是否过于理性了?事实上,这时候的父亲水上行,代表包括你我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状况。只不过,水上行遭遇的矛盾,虽然也为我们所面对,但是,水上行不愿意就这么过去,而我们,轻易地将一些东西忽略了。所以,我理解这篇小说,可能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提醒与提问。 答:是,是对所有人的灵魂的提醒和提问。 问:这里,我又想问一句,水上行是否有点画地为牢的意味呢?其实,这个时代与社会,并不需要他为自己设定什么。当然,我知道,你是为自己设定了一个界限的,“要使自己手中的笔具足方便之德。”然而,在这里,水上行却没有对自己行方便啊! 答:他是行大方便,读者之所以认为他不方便自己,是因为我们现代人太随便了,太习惯了随波逐流,最大的方便是方便他人、方便社会、方便自然、方便环境、方便伦理和道德。 问:说到文化小说,我觉得这也是一篇文化小说,你将儒释道集中于水上行一身。但父亲的结局,放逐自我,是不是意味着你并没有找到有效的解决之道的原因?当然,非常欣喜的是,这篇小说开始对着我们自己下刀了。似乎从某一个时代开始,我们的小说中,知识分子开始缺位。既已缺位,就更遑论灵魂与自省了。 答:对,水上行最后选择了出走,但出走是一个象征,一个手段,他的目的是为了归来。 问:当然,我们也发现,这类小说在你的笔下,显得还是贫弱了点,我的意思是,数量显然还不是太多,因而,可能也没有能形成一种丰厚的文学资源。 答:那倒不是,《农历》中的“大先生”,还有“大先生”膝下的五月和六月,都是他的同道,并且比他的道行深多了,因为他们回到了生活,回到自然。 问:我本来不打算与你谈先锋文学的问题的。然而,看来,六十年代出生的 ,势必都绕不过先锋文学。坦率说,从1980年代以来,文学历经嬗变,然而,我只认为先锋文学尚可以一时之盛而成为一种文学潮流与文学流派。虽然,我与很多 谈到先锋文学的技术性,但不管怎么说,先锋文学已经成为一种坚硬的文学存在,几十年来,都在发生着影响。以后还会不会发生影响,谁也说不好。毕竟,这是一个将西方百年文学在中国进行了一次全方位演绎的文学时代。我终于从《陪木子李到平凉》这里看到了先锋文学对你的影响,同时,我也读到了博尔赫斯的影子。只不过,这种判断是否确切,是要等待你的判断的。 答:让我惊异的是,评论家包括您认为影响了我的人,恰恰是我最少读到的,至于先锋文学,正如您所言,我们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他的影响,因为我们走上文学道路时,正是先锋文学遍地开花的时候。 问:《陪木子李到平凉》可以解说的东西非常多,语言风格似乎在这里也有一种“突兀”般的逆转。文体上也似乎更注重一种新人耳目的修辞效果,有人说,那两道思考题,“突兀”而“霸道”。 答:是,当时出那两道题,我有一种快感,有种一棒把人打愣的冲动,但这种冲动的背后是“慈悲”,因为作者的动机是让人们通过“这一愣”,从梦中醒来。 问:但这样的小说,在你的全部作品中仍然与我们刚才说到的《水随天去》一样,似乎只是偶一为之。这算不算你想向读者进行一次小说的炫技表演呢?你想借此告诉人们,对那种民俗与礼仪习惯的叙事,没有影响你的小说现代性技巧的形成。 答:也许潜意识中有这种想法。但在我看来,最现代的,恰恰是最传统的。换句话说,只有传统才有保鲜功能,现代的风雨在变换,不变的是天空和大地。 问:我们了解到,你的安详文化已经丰沛到足以自成体系的地步了。你觉得安详文化的追求与研究是不是对你的小说写作形成了重要影响? 答:也许吧,这就像一个牛,它自会产牛奶,一个羊,它自会产羊奶,一个人的心泉里是什么,就会流淌什么。 问:可能,当代 像你这样既写散文、又写诗歌的小说家,已经不多了,然而,你还有一种文化的世界在你的精神领域里。这可能就更其鲜见了。我可不可以认为,你这是一种努力成为大 的“野心”呢? 答:老实给您讲,我在写作上没有野心,恰恰一直不自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大 ,当年和好友石舒清聊天,他说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大 ,我还在心里笑呢: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会成为一个大 。不想后来石舒清真成了大 ,我的作品也出乎我意外地被大家认可,让我常常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事实上,我一直有种准备放弃写作的打算,常常想等写完这篇就封笔吧,就去解决生命的根本问题吧,就像水上行那样。后来之所以坚持了下来,正是因为自己回到平常心,因为“解决”之想本身就是一个对立,但现在看来,这种解决之想绝对有用,它让你笔下的文字变得超脱,变得“仁慈”,这种“仁慈”有时以“无情”表现出来,但它恰恰是一种“有情”,也许正是这种“有情”,为我赢得了读者吧。 问:我们现在不得不谈到《农历》了。这本书,看来是想为过去的写作做一次漂亮的总结吧? 答:您可以这么认为。 问:十五个节气,不再是农事与季节的事,而是一种生命营养,一种化育。这可能是很多人都没有能识透的大自然的生命情怀。 答:呵呵。 问:这样看《目连救母》,就更有意味了。但反观你过去的同类题材的写作,发现,“饥饿”确实真的是一个大主题,并对应了我们所历经的时代。所以,中元节何曾能够缺失啊! 答:感动于您的相知。 问:不过,聪明的读者,还应该看到另外的东西。至少,我们谈到这里,发现,我们刚刚津津乐道的文化小说或小说文化,更应该具体到一种小说的伦理上。我觉得,你的小说,在这方面为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就是伦理小说或小说伦理。这种伦理追求,我觉得从梁启超时期便开始被人注意了。然而,现在,这一追求,恰恰在一些 在对所谓的现代性、后现代性的追求中,再不就是一种多元时代的浮躁与狂欢中丢失了。 答:是。 问:我的意思是,你的小说首先是一种善的小说。然后,才是一种真的小说与美的小说。 答:事实上,这三者是无法分离的,善是动机,真是目的,美是手段。 问:所以,这样看《农历》,其实是你的一次对天对地对人的双手合十。你以这样的方式,为过去所有中短篇中那些吉祥、如意、礼赞、虔敬,做了一次百川归海的集成。 答:谢谢您能这么理解。 问:这本书,我们也可以看成是对人性的救赎。在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我们可以暂时远离尘埃,远离经济时代的恐慌,回归到农历,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实现自我救赎和自我回归。这本书的世界性意义,我觉得也在这里。这是一本奇书,也是一本宁静而至于震惊的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