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小说到宫廷穿越剧，从秦桧坐像到“杜甫很忙”，一股大众历史热弥漫了华夏大地。喜耶？忧耶？央视“百家讲坛”主讲人、南开大学历史学教授孙立群在接受本报独家专访时说，娱乐化解读历史不是无伤大雅，而是会使学术研究庸俗化，造成历史观的错乱，对青少年贻害尤甚。因此，一个有责任感的历史学者应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

孙立群：历史解读不可娱乐化

　　阳春三月，南开大学历史学教授孙立群再度登上央视“百家讲坛”，主讲《从司马到司马——西晋的历程》，使记者不禁忆起五年前，孙立群分别陪同易中天、于丹、阎崇年、蒙曼等学术明星来“今晚大讲堂”举办学术报告的盛况。孙立群为人诚恳低调，脸上总是挂着谦和的微笑，从2006年起即先后在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大秦双星吕不韦、李斯和春秋时期越国谋士范蠡，被易中天赞为“满腹经纶，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孙立群关于吕不韦是秦始皇生身父亲的推论亦曾引发争议，方舟子甚至不点名地批评“某教授宣传伪科学”，令央视一度很紧张；孙立群却坦然面对，怀揣一本《史记》去见新华社记者：“否定我可以，可是司马迁也是这么说的，是否连他也要否定？”

　　如今，在以“百家讲坛”为代表的“国学热”温度不减的同时，一股大众历史热也弥漫了华夏大地：层出不穷的网络和实体历史小说、火爆荧屏的宫廷穿越剧，以及从秦桧坐像到“杜甫很忙”所反映出的一些人历史观的错乱和历史解读的娱乐化，却令从事历史教学和研究近四十个春秋的孙立群心情郁闷，如鲠在喉。

　　近日，在接受本报记者独家专访时，孙立群明确指出，娱乐化解读历史不是无伤大雅，而是会使学术研究庸俗化，造成人们历史观的错乱，这对涉世未深、缺乏判断力的青少年危害尤甚，每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历史学者都应走出象牙塔，向民众普及历史知识，发挥正本清源的作用。

　　“从司马到司马”，以史为鉴

　　记者：刚刚看完您在央视“百家讲坛”主讲的《从司马到司马——西晋的历程》，很受启发。现代生活中，一般人很少有时间和兴趣去读大部头的史书或经典，听您的讲述却像听评书或故事一样，轻松地了解了西晋这个短命王朝的兴衰史。您从大学课堂先后三次走上央视“百家讲坛”，有何切身感受？您认为“百家讲坛”对推动近年来兴起的“国学热”，向大众普及历史文化知识，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孙立群：我总的感觉，新世纪之初渐渐升温的“国学热”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它实际上是社会发展到现阶段，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普通百姓的共同诉求，即文化发展与精神文明必须与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保持同步。究竟什么文化最能适应这种要求呢？就是传统文化。所谓“国学”，就是指传统文化。在此背景下，央视“百家讲坛”应运而生。

　　做为主讲人之一，我通过“百家讲坛”和应邀到各地讲学，与听众互动交流，深切感受到，做为一名大学历史教师，能把在课堂讲的东西通过央视这个大舞台传播到全国，比较专业的历史知识让非专业人士也能听懂，是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自己也从中获得了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我们通过讲述历史故事、历史人物，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揭示历史与现实的观照关系，可以给大家带来深刻的思想启迪，以史为鉴，少走弯路，把我们的事业做得更好，把自己的人生之路走得更好。

　　记者：从您的讲述中我们知道，西晋时期社会动荡，腐败横行，道德伦丧，权钱交易，是史上最拜金的时代。您确定这个选题是因为这段历史是您的主要研究方向，还是有更深的思考和意义？

　　孙立群：你说的这些原因兼而有之吧！西晋王朝的历史我早就想讲，央视在做这个选题时十分谨慎，一方面它的平台具有强烈的导向性，另一方是这段历史比较“偏”。2008年我就写出了大纲，直到2010年7月才正式立项，从前年9月到去年7月，每月录制一期。在此过程中我充分意识到讲述这段历史确实很有意义。以前的“百家讲坛”，都是讲某个历史阶段，某个历史人物，皇帝，名人，文臣武将，以一个王朝完整的兴衰史为主题的，这还是第一次。实际上，西晋统治者司马氏的治国思想是相当儒家的，司马炎一上台就宣布以孝治天下，兴国学，崇儒教，也不是一味拜金。西晋不是因为钱出的错，而是因为如何得到钱而出的错。如果规规矩矩，生财有道，无可厚非；但如果不守游戏规则了，失去道德底线了，这个社会焉能不乱？有钱人有两个类型，一是露富、炫富，西晋有石崇斗富，现代有煤老版七千万嫁女；二是越富越不嫌富，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就是一种病态的追求了。《从司马到司马》通过一系列历史故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远离仇杀，关注民生，珍惜生命。我认为“百家讲坛”的生命力就在于它不仅仅是讲故事，而是以史为鉴，给人们以某种反思和警示。

　“再活五百年”与历史观的错乱

　　记者：近些年来，随着“国学热”的持续升温，各种网络和实体历史小说、穿越小说和影视作品也层出不穷，火爆一时，其中有以史为据、相对比较严肃的历史小说、历史正剧，也有大量打着历史的招牌天马行空想象虚构的故事。您看过这样的小说和影视剧吗？从一个历史学者的角度，您认为哪些作品是比较尊重历史的，哪些是曲解历史甚至胡编乱造的？

　　孙立群：我看过一些你所说的“历史正剧”，如《雍正王朝》《汉武大帝》《康熙大帝》《秦始皇》等，它们都以史料为依据，又有合理的艺术想象和虚构，总体上感觉拍得不错。尤其是《秦始皇》，我和该剧主演张丰毅、刘威、宋春丽等在新浪做过访谈，所以印象更深一些。这些都是有一定层次的历史剧作品。问题出在哪儿？有些剧，自觉或不自觉地宣传皇权至上、人治和家天下的封建理念，好象皇帝好就一切都好了，让天下百姓将希望寄托在明君圣主和“清官”身上。现代社会里，这种观点能成立吗？应该是制度解决问题嘛！还有一首电视剧插曲，为了表现皇帝的雄才大略，居然高唱“我真想再活五百年”，这就有些可笑了，你再活五十年，这个社会可能就崩溃了，何谈五百年？还有动辄跪拜、以奴才自居和山呼万岁，那种奴仆主义、顺民意识，让人看了心里不是滋味。我以为这些东西都不宜过分渲染。

　　记者：您说得很对，在我们的影视作品中，这种由于历史观的偏差而出现的问题比比皆是。您说过，历史不容误读，而“误读”的原因何在呢？

　　孙立群：我觉得有些艺术家想郑重其事地说历史，又说不到点子上，就创造了一些自认为新鲜独特的话题。如有部表现西楚霸王项羽的电影，声称要挑战传统观念，把项羽的分封说成是民主思想的体现，是实行邦联制，所以项羽是“中国的华盛顿”。有媒体就此事采访我，我当时就乐了，学术界哪有这种观点啊？一定是编导在故意制造噱头!第二天报纸一出来我就傻了，报道的大标题是《孙立群告诫陆川》，还配发了两幅图片，一幅是我在右上角正指指点点，一幅是陆川在左下角抱肩挑眼往上看，好象我俩掐起来一样。其实我们根本不认识，我对他也无任何偏见。我认为这就属于历史观的错乱。古代民主与当代民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其文明再先进也是历史发展的低级阶段，与当代文明不可同日而语。

　　记者：我还注意到，不久前围绕秦桧像由跪而坐的争议中，您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孙立群：对，当时一家私人博物馆在陈列秦桧塑像时，让他从跪变坐了，引起舆论大哗。这就涉及对历史人物的评判。秦桧也好，吴三桂也好，都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历史罪人，让秦桧坐起来，精忠报国的岳飞往哪摆？所以我说，价值观是不能颠覆的。古往今来，不管什么时代和社会，人心总是向善求善的，基本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是不能推翻的。

　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记者：在我的印象里，从《明朝那些事》开始，网络和实体历史小说便层出不穷，出现了一个“历史小说热”。您觉得这是正常的吗？

　　孙立群：很正常。因为读正史毕竟比较艰涩乏味，从内容到语言皆如此。古人又惜墨如金，给了后人充分想象和发挥的余地。而且历史很多时候本身就是故事，所以历史从不排斥故事。我的老师冯尔康是清史专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提倡“历史就要讲故事”，我这些年一直在实践他的这一理念。关键是你讲的故事有无历史依据。我认为写历史小说，头一条，历史观要把得住，还有对史论和史料的掌握，不具备这些条件就拿历史说事，很容易说歪了说错了。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只靠想象和灵感是不行的；没有史德、史论、史实，写作的成功率就很低，写出来也会成为过眼烟云。

　　记者：历史小说要以史为据，但难就难在如何处理史实和虚构的关系。都知道《三国演义》是“七分史实，三分虚构”，您做为一个历史学者所认同的历史小说的评判标准是什么？您平时看这些东西吗？

　　孙立群：说实话，我看得不多，只是偶尔翻翻而已。这一块我觉得是良莠不分。那些以史实为依据，加上合理想象和虚构的历史小说，严格说不太好写。除了《三国演义》外，蔡东藩的演义体小说可谓里程碑式的，内中也有很多虚构的成分。眼下的历史小说，论写作功力，论对史料的驾驭能力，都与古人无法比拟。反正我看不下去，一看故事是随意编造的就烦了。有些作者完全用现代语言写古代的事，诸如“某年某月某日，伟大的革命家司马昭去世了……”调侃得没边儿了!历史小说写得比较好的，有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我看过一部分，有史实，有故事，文笔也很灵动，是青年人爱看的那种文风和手法。就是真真假假，但要摆布得合理，人物性格和语言，要符合那个时代。还有天津籍 赫连勃勃（梅毅），作品也相当多，视野很开阔。他最早写十六国历史，后扩大到唐、宋，听说不久前又写了太平天国。论对历史的尊重和把握，我认为他的历史小说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