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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因为这部小说的情节戏剧性比较强，写作的时候的确有一种写剧本的感觉。在网上每天贴一章，有点像电视连续剧一天一集，强迫作者对上一节写什么，下一节接着写什么费心琢磨。网上读者流动量很大，闲得太久了的人物，再出场就会变得没有来由。这倒是让我不自觉地找到了某种结构的方法：一个人物表演了一阵子，叫他下台休息在旁边候场，但要给他留一个再次出场的理由，或者说一个留待叙述的线头。看守所就是中心舞台，人物分批上来表演，都是一个个提线木偶，得一会提提这个，一会提提那个，哪个也不能让他休息得太久。一路写过来，人物之间就形成了比较缜密的关系网。 《囚界无边》是一个大的故事，里边人很多，小故事很多，要把它们又自然又好看地交叉起来，编织起来，形成真实的情节构架，同时建立可信的人物性格逻辑，是需要花心思来做的功课。以前我的小说轻易不使用巧合的手法，是因为那些小说并不注重故事，这部作品既然是写故事，大可不必忌讳巧合，要紧的是要把握住一点，不要让这些故事和人物假门假式。想让故事真实可信，还得借助作者人生阅历的积累，无论你调动想象来演绎，还是依赖推理来演绎，都得有一定的生活积累做基础，不能瞎胡乱编。 四、人物的复杂性与成长性 黄：我相信除了情节的曲折和有趣外，这部作品之所以使人欲罢不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大帮性格鲜明、形象丰满的人物群像。我一口气读完作品后，就感觉一帮人带着气息、带着体温、带着他们特有语言方式和性格特征，活生生地站在我的旁边。您怎样实现对于人物的成功塑造？ 蒋：写小说，尤其是写长篇小说，就得写人。也许是我从小长在文人堆儿里，长大了又在文人堆儿谋饭，没有几乎所有同龄人都有过的下乡插队经历，除了走马观花的旅行，也没有过真正与自然界亲近的机会。为了回避自己的短板，我写小说多半会将人物置于人与人的关系之中，而不会将他们置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之中，因为我没有那个本事。《囚界无边》中警察老于和警犬黑狼细虎的关系，也被我处理成了人与人的关系，那两只狗在我眼里跟人完全没有差别。 世间万物中人是最复杂的一族。既然如此，人物的复杂性就成了让他们在小说中活起来的关键。纪石凉是一个有瑕疵的英雄，或者说是个亦正亦邪人物。平日里有点吊儿啷当，干啥都凭着性子来，管犯人常踩红线打擦边球，有时候还信神信鬼的，跟高大全式的主旋律人物相去甚远，但这些并不妨碍他成为我心中和笔下的英雄。在大是大非面前有底线，生死考验到来的时候不退缩，个人情感方面有担当不滥情，像个男子汉的样子。英雄也是大活人，有瑕疵的英雄才是真英雄，前提是你要给他的大原则找到一个性格依据，不能一上来就让他舍小家为大家为国家，就是有父丧而不奔、有子诞而不探那一套。纪石凉的依据在于他的强悍的个性，这种个性的延伸使他对职业尊严超常敏感和加倍爱惜，谁要是触碰了他这根神经，定要豁出命去跟谁干。作为一个基层的警察，他不过是国家机器上最小的螺丝钉，他的死看起来只是他的职业冲动导致的英雄主义行为，但九九归一还是为国家为民众的壮烈牺牲。有了这个依据，英雄才不至于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飘浮在空中让人觉得不可置信。写英雄要有性格依据，写囚犯也得有。比如说牢头彪哥，黑道上混出来的草莽，性格中有很鲜明的特征，把义气看得比命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报恩不记成本，报仇心狠手辣，一受到追捧就晕菜。在地震后他装死脱逃，因为乔装警察被灾民当救星一般尾随，飘飘然之下居然带头参加校园抢险，为救小女孩李方圆跟同行的毒贩翻了脸，不惜押送其归队自首。看来起这一段很出格，甚至有点搞笑，但仔细分析起来跟他的行为与性格逻辑完全吻合。 小说人物的复杂性不可忽略，成长性同样不可忽略。或者可以说，其生动依赖于性格的复杂性，其饱满依赖于性格的成长性。电视剧《亮剑》里的李云龙的形象，论生动那是一等一的，但令人遗憾的是他的成长性不是很强，从连长到将军，“二皮脸”的作派始终不变。事实上，地位和环境的变化对人的行为改变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想不变都不行。这种变化还会反映到人与人的关系上，在一群人物中间，这个人变了，其他与之相关的人，以及相互的关系也会跟着变。李云龙的“铁三角”从战争时代到和平时期，跨度有几十年，相互的关系基本不变，也有点不可思议。希望我笔下的人物有一种成长中的复杂性。纪石凉是能人，但不能将他写得无所不能，比如遇到来自“上面”的不正之风，他就显得有点笨，有点不知所措。他刚毅的性格中也会有软弱的一面，也有英雄气短无能为力的时候。地震以后让他面临病痛和情感的折磨，给了他示弱的机会，他一弱所长张不鸣的长处就突显出来，从细细磨磨的老好人，还原成指挥若定的领路人，获得了成长的机会。老纪跟新狱医沈白尘的关系，也是一步步从互相看不惯的对头，变成了相濡以沫的战友，小沈在这种变化中获得了成长的机会。人物复杂的性格，应该是随着他的成长丰富起来的，一蹴而就不可能，一成不变不可以。 黄：人物关系的成长在周小乔和朱颜之间表现得最为特殊，她们之间的纠葛令人感慨，小小的冲突酿就了命运的转变，几乎称得上是“无事的悲剧”，这一点我倒感觉您在常态的生活中，写出了非常态的命运。 蒋：把美毁灭给人看就是悲剧，并非只有误会和阴谋才能导致悲剧。周小乔和朱颜这两个美女，从不分彼此的闺密，到不共戴天的仇敌，只是女孩子之间小肚鸡肠小恩小怨的结果，没有预谋，没有误会，照样能毁灭友情，毁灭人。这种毁灭更叫人痛心。为了保持人物之间的冲突和紧张，制造一个误会或者阴谋，就一路当包袱背着，不解不放，到了非解非放不可的时候，还要千方百计拖延，会显得有些技穷。 黄：您对人性的理解有一种温暖的东西。一般而言，在表现看守所这个背景下的人物时，容易陷入简单的道德判断，但在您的作品里看不到这种强烈的愿望。这保证了在复杂的情节营构过程中，人物塑造得可信而丰满。比如老万头，一个民众眼中的成功者，主流价值观念认可的权威人士，您偏偏要揭示他阴险、奸诈、自私和自我膨胀的一面。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您对人物的处理，相对于对情节的处理，我认为要更耐心和谨慎。 蒋：小说是意识形态的产物，任何一个写作者都会有自己的道德坐标，任何一部作品都会有或隐或显的道德判断。那么作品的道德判断到底通过什么方式来完成？我觉得在随笔和散文这类文学样式中，抒情和议论能够很直接地表达作者的取向，在小说中，则只能依靠你所塑造的人物，通过人物的行为、感情和对话来实现。小说里的人物不止一个，长篇小说的人物更多，要保证人物的复杂和丰富，简单的道德判断肯定行不通，他们的道德价值取向千差万别，人物的社会地位、个人命运和生活经验，导致了这种差异性，而这种差异性导致了他们的行为千差万别，并对他的性格形成产生决定性影响。比如说，老万头跟彪哥同样称霸一方，两个人称霸的方式绝然不同，老万头儿靠他的“仁慈”，彪哥靠他的“义勇”。痛斥毒贩歪脖，老万头慷慨陈词，但这并不妨碍他大搞权钱交易，或者草菅人命。我觉得比较好的创作状态是你的人物一旦成立，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按照自己性格的逻辑行动。老托尔斯泰好像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不是你安排人物，而是人物在牵着你走。我原来总觉得这种状态是大师制造的神话，没想到在写作《囚界无边》的时候也浅尝了一把。写来写去真的跟笔下的人物产生了情感，在地震发生之后，要让几个角色牺牲掉，还真的有点舍不得他们呢。 黄：您在创作谈中曾经说，80后是一坎。但我发现在这部小说里至少有四五个青年人，如果您觉得这是一坎，为什么还让这个群体所占的比重如此之大呢？ 蒋：在一个全景社会中青年人是必不可少的部分，也是我无法回避的部分。在当下的社会中，青年人所经受压力和诱惑都前所未有地加大了，物质的极大丰富像一把双刃剑，分裂着他们的人格。对金钱和功利的追求，几乎成为不少青年人唯一的生活目标。如何写出对他们的理解，也写出他们相互间比较本质的差别，是需要努力的。 追求金钱是他们一个特点。一个当了房奴车奴，以及想当房奴车奴还不具备资格的青年人，他能不爱钱？问题在这个人是否只沉溺于对物质财富永不满足的追求之中。魏宣的原形来自于新闻事件中的许霆一案，写他的时候我有意提高了当事人的社会身份和消费水准。魏宣和女友周小乔显然不属于追求温饱的群体，他们的生活水平远远高于同龄人。关键在于他们不知道满足，把物质标准定得让自己力不能及。将他们的行为定位在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取碳，代表着我对大多数青年人的理解，是一种有条件的批判。追求爱情是他们的一项功课。富家女朱颜有的是钱，看起来似乎不把钱当一回事，但其实钱一直是她最重要的心里法码，是她建立人生尊严的依据。她跟周小乔的关系起起落落，她们之间产生的所有恩怨，都跟财富有关。她的短板是爱情缺席，爱情多次受挫，决定了她以孤高冷漠的态度处世为人。地震袭来，两个被她轻视甚至仇视的警察，在生离死别时刻表现出的真情真意，瓦解了她内心的坚冰，在一种特殊处境中，她用一次次献出鲜血来挽警察生命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光写对追求金钱和爱情，肯定不能涵盖当今青年的群体，即使拜金之潮已成主流，也不可能是全部，对沈白尘的刻画，是为了展现另外的部分。以对毛泽东的崇拜附加他的价值取向，表露他要参与创造历史的志向，的确是我有意而为，要让他跟拜金族拉开距离。哪怕他是青年中的少数，甚至是较为出格的例子，也不可或缺。小沈的“毛粉”形象在网上出帖的时候，曾经引起过不小的争论，争论中有几个网友上来挺老猫，证明自己家里就有一个“毛粉”，使我对这个人物的形象渐渐有了信心，不断地增加他的戏份，给他成长的机会。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实现了对这个群体的准确表达，网络的互动帮助我克服了对这个群体的隔膜，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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