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曹文轩的作品,无论小说,散文还是理论著作,总会被他别致的文学感觉所吸引,那种别致在这样一个时代甚至流露着些许孤独。每次见到曹文轩,他总会给你一个很宽容的让你安心的笑容,这种宽容里传达出了他的体谅、他的谦逊,还有他的坚持。无论文还是人,曹文轩始终行走在他的轨道上,不为外界改变,不为外力左右。不过,在2010年12月15日的第八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颁奖典礼上,面对张越的现场采访,他说,《大王书》是他最看重的一部作品,因为,那是他的改变之作。曹文轩之所以赢得了那么多读者的喜爱、那么多奖项的喜爱,是因为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美学标准和创作准则。那么,这次,曹文轩的改变是什么?会给他的创作带来什么影响和变化?于是,就有了这次采访。
刘颋:您说过“我的创作风格一贯如此,从来就没有任何改变”,在今年的颁奖典礼上,您也说了,《大王书》是您最看重的作品,因为它是您的转变之作。可以说,在您的创作中,有变的努力,也有不变的坚守。请谈谈您创作中的变与不变。
曹文杆:《大王书》以及这之前之后写的所有作品,无论从外表看上去它们有多大的差异,但从根本上来讲,都是建立在我所体悟到的那些基本面之上的。那么文学还要不要变法?当然要,但它的变法应当是在基本面之上的变法。任何一种被命名的事物,都有它的基本性质,我们只能在承认它的基本性质之后,才能谈变。我常喜欢拿普通事物来喻理。比如,我说椅子:什么叫椅子呢——也就是说,椅子的基本性质是什么呢?定义是:一种可供我们安放屁股的物体叫椅子。这就是“椅子性”。如果,这个物体不具有这个功能,那么它也就不是椅子了。事实上,椅子也一直在变法,我们能说得清楚,这个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椅子吗?四条腿的,三条腿的,两条腿的,一条腿的,没有腿的;还有,古今中外,有多少种材质又有多少种风格的椅子呢?但变的不是性质——再变,也不能变成剑,一把剑,是不能当椅子的。不信,你坐上去试试!既是文学,就有文学性。没有这个“性”也就不是文学了。现在的一些文学,依我看,就正在将它变成剑。就是基于这样一个朴素的理解,我在变法。《大王书》和《草房子》《青铜葵花》相比,真的很不一样。前者看上去颇有点气势,荒漠大川,天上地下,场面宏大,情节跌宕,是一种浪漫性的叙述;而后两者,则是烟村茅屋、小桥流水、细树矮篱,有点温婉,有点小调。但从追求美感、倾向悲悯、着重人物、喜欢风景、留心细节等方面相比,我还是觉得它们都是我的文字,是在同一美学平台上的把戏。事实上,我在写任何一部作品时,都有顽强的突破和革新的欲望。我看重《大王书》,是因为它是我这些年花心思最多的作品,还因为我看到,有些人在还没有细看它时,只想着《草房子》《青铜葵花》等,认为我可能不善于干这样的活。其实,我在骨子里,是一个更倾向于浪漫和幻想的人,这一点,只有我自己知道。
刘颋:优雅的文学姿态,优美的文学语言,忧郁的人文关怀,这是您的作品给很多读者留下的印象。您也认为,文学作品应该坚持一些基本、恒定的元素:人性道义、悲悯情怀、美育功能、艺术情调,等等。在当下这个喧闹得让人迷茫的文学市场上,您的坚持您的理想更具有悲壮的理想主义色彩。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曹文杆:我对文学的理解和界定,显然是非主流的,也不是流行的。几十年来,我对文学的“伺候”,一直是按我的文学理路来进行的。我知道,现在的情况可能要比当初好得多,因为十多年间我毕竟以我的作品显示了它们的生命力和合理性,看似平静但连续不断的再版、发行和逐年走高,在默默地诉说着什么,也无声地支持了我的文学理念。而在十多年前,不要说是别人,就连我自己也会经常性地发问:你对文学的见解,是确当的吗?是不是一种浅薄?一种荒谬?一种无稽之谈?我会在一些场合发表我对文学的看法,往往都具有一种战斗性,甚至挑衅性,其实当时在场的人未必是与我相左的。这是一种孤独、不自信而导致的非常心态。但多少年来我还是坚持着,没有放弃,没有改弦易张。因为我自认为我对文学的感受,是有文学史的背景的,它们来自于我对经典作品的体悟。由于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也就敢于怀疑潮流,怀疑批评家们对一些作品的判断,怀疑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在内的文学标准。我坚持认为文学是有基本面的,这个基本面从有文学的那一天开始就存在了,它是文学的天道。我更相信20世纪上半叶之前的文学家们对文学的理解。后来世道变了,变得有点凶,有点古怪,“逆反”成了一种时尚,一种深刻的标志,凡已有的一切都是一定要颠覆的。几乎整个西方主流,如同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所说的那样,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让那些已经死去的欧洲白色男性统统退场。因为,这些男性代表了从前的文学史,他们是西方文学的道统。文学的标准被人为地、强制性地改变了。
刘颋:那么,如何坚持自己的文学标准呢?
曹文轩:最近我经常在问一个问题:如果将那两个日本人——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生活的年代颠倒一下,让大江去川端的年代写大江式的作品,让川端降到大江的时代写川端式的作品,这两个日本人还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吗?我想,这个问题,傻子都知道答案。那么,现在的文学依了新的标准,到底是合理的呢还是不合理的呢?回答这个问题很困难,但我们可以采用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发问:那些专以变态为题材的作品,那些彻底驱逐了审美价值的作品,那些极度夸张了人性之恶而将人性之善完全否定了的作品,那些恶兮兮、脏兮兮的作品,如果没有它们,我们的生活会不会更好一些呢?如果,我们不去在意那些朝思暮想的国际认定,批评界也不那么毫无立场地追捧那些有了国际认定的作品,我们只说文学的理、文学的道、文学与我们的幸福,我们也许会在一种放松的心情下正视文学的原旨。文学的原旨,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的。其实,我所持有的并不是什么文学的理想,而只是坚持文学的原旨罢了。我只想我的文字能让人对人性多少有点儿信心,对生活多少有点儿希望,对灵魂多少能有点儿触动,我不想让我的文字火上浇油、落井下石、釜底抽薪、心里添堵,也不想让人破罐子破摔、撕破脸皮耍无赖。如果一个 的作品不能使人过得更美好,更像人,你即使说到天上说出花来,我也不能接受你那深刻的一套。中国 的焦虑,不就是为了那个国际认定嘛!其实,这个认定是一个十分微妙、复杂的问题。我们对我们所以未得到国际认定的原因分析,可能忽略了许多重要细节。
刘颋:谈到儿童文学乃至当代文学,您曾指出它们面临的“古典性的缺失”的问题。认为后人把《红楼梦》的传统、《西游记》的传统都丢掉了。“古典性”怎么理解?
曹文杆: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文学与其他东西不一样,我们不可以将它置入进化论的范畴里来论。文学艺术没有经历一个昨天的比前天的好,而今天的又比昨天的好的过程。文学的标准就在那儿,在《诗经》里,在《楚辞》里,在汉赋唐诗宋词元曲里,在《红楼梦》里,在鲁迅、沈从文、萧红、张爱玲、钱锺书的作品里,当然也在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契诃夫的作品里,千年暗河,清流潺潺,一脉相承。如果将文学置入进化论的范畴里论,那么,我们就会得出这样一个见解:鲁迅的作品必须要比曹雪芹的《红楼梦》写得好,因为曹雪芹早在那个时代就写出那般好的小说了,你鲁迅生活在多少年以后的现代,难道还不应该比曹雪芹写得好吗?同样,你徐志摩的诗理所当然地要写得比李白、杜甫的诗好才对。可是,文学史所显示出来的是这样的景观吗?不是一峰更比一峰高,而是一座一座同样的高峰矗立在不同的时空里。当世界万物都在受进化法则的制约时,惟独文学是不在进化论范畴之中的,这就是文学的奇妙之处。古典没有因为今天而矮出我们的视野,而且我们还看到,文学的今天是与文学的昨天连接在一起的,是不可分开的,一旦分开,下游的河床就会干涸,五谷歉收,饥荒就来了。我们没有感到饥荒的临近吗?相对于中国的诗歌传统,中国的小说传统并不特别理想,幸亏我们还有横空出世的《红楼梦》和《西游记》。他们分别代表了传统的两条路线。这是两条风景很不错的路线,但我们后来另辟蹊径去了,这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们不该将这两条路线丢失。如果不丢失的话,中国当下文学一定又会有许多好看的字面。
古典的特质究竟是什么?大概是很难说得清楚的。“庄严”,大概算是一项吧?即使《西游记》,谐谑之下也还是庄严。当下文学,是在快乐至上的语境中进行的,是反庄严的,谁庄严谁就是假正经、伪君子。文化的痞子性、无赖性、没正经,已渐趋渐浓。还有,就是它的“雅致”。小说虽然出自市井,但传统小说的主要倾向还是趋雅的。“雅”是古典的最为丰厚的遗产,但当代文学将这笔遗产放弃了。再一项就是它的“意境”——我说的是中国的古典。我总觉得,中国古典的一个个美学范畴,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意境”与西方确定的那个“深刻”,谁更高级一些?说不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地说的:你那个“深刻”我可以达到,而我这个“意境”却是你未必能够达到的。
刘颋:您曾用“无中生有”、“故弄玄虚”、“坐井观天”、“无所事事”四个成语来描述您心目中的真文学。关于文学的“有”与“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