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几岁时,是没法想象五十多岁的,觉得没法活了。但如今我却最喜欢现在这个年纪,很从容,生活尽在掌握之中。
王海鸰喜欢小沈阳,喜欢被他逗得开心大笑的单纯快乐;她不喜欢卡夫卡与马尔克斯,讨厌他们的阴郁扭曲与晦涩。“如果被批‘没品’,那就‘没品’算了,这个年纪了,大可不必为评价而活。”
在虚拟的网络世界,网友们给王海鸰写信,她见信必回。提醒她“金牌编剧”的身份,她很不高兴:“没有身份,只是一个能保证基本质量的编剧,写出一定水准小说的作者而已。”
王海鸰五十几岁了,依然每天上午写字,下午读书看报;依然每天晚上游泳,偶尔去公园散步,去图书大厦淘书。然而年轻时她却想,如果上了30岁,就不活了。
……
采访王海鸰是在一个雨天。北京盛夏的暴雨,迅疾并且猛烈。坐在咖啡馆里,看到街上行人纷纷加快步子四处躲避,一位单薄女子蓦然闯入视野,隔着玻璃窗冲我用力挥手,笑容可亲。
我迎了出去。
正如大海上盘旋的海鸟,王海鸰瘦,行动敏捷有力。没有穿军装,却是一袭印花长裙,走路很快,飒爽,裙裾猎猎。
热情寒暄,捧着一杯苏打水坐下,姿态英挺。她以为自己的表慢了,连连道歉,终于明白不是自己迟到而是记者提前,立刻释然大笑。
她显然是明朗开阔的,不拘小节。然而,亦有距离。思考时神情严峻,眼神锐利,看得到她内心的岛屿,浪涛拍崖,决绝独立。
在很多场合中,王海鸰被记者追问,《大校的女儿》是否是一部自传,因为王海鸰也出身军官家庭,甚至“韩琳”亦是“海鸰”的谐音。
她的回答很狡黠:“以前的作品是‘写’出来的,这部作品是从内心‘流’出来的。”
在王海鸰的相册里,珍藏着许多20世纪70年代的黑白老照片。照片里,青春期刚刚发育的海岛女兵一脸憨稚,“快乐得像个傻子”。
已经开始尝试创作。从偷偷写完,羞涩地念给闺蜜听,到鼓足勇气投稿、被退稿,再投、再被退……
终于稿件被部队最高级别期刊《解放军文艺》采用。那时她刚20岁出头,站在海岛医院前面的海滩上,发辫被海风吹散。依然胖,依然没心没肺地大笑,不顾流年。
渐渐地,闺蜜们多为人妻、为人母。她三十多了,不可避免地成为“剩女”。越来越瘦削,少女的憨态蜕变成文艺女青年式的沉思与怀疑。
正如钱钟书那刻薄的调侃:“那时苏小姐把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不晓得她是否也有些怅悔,总之《大校的女儿》里,韩琳开始疯狂地相亲。现实生活中,她亦同样,最高纪录是一周见了5人。
终于还是嫁掉了。保守的女兵采取了最先锋的形式——“闪婚”。这个“闪”,包括闪电结婚,也包括闪电离婚。
媒体公布的数字是“45天”,她笑笑,没有具体统计过,但的确非常非常短暂。
“闪婚”砸碎了她对婚姻的向往,却抛下婚姻的结果——孩子。为了抚养儿子,她收起刚有创作成果的笔,从浪漫的文艺女青年变成执拗的单身母亲。
“最渴望的是钱——要养活自己、儿子、保姆,每笔支出都得记账,稍有大意便坚持不到下月发工资。”
这还不算困难,更令她痛心的是如何面对孩子渐渐成长的心灵。“必须撒谎,经常买点东西安慰他说是爸爸寄来的,告诉他爸爸很爱他……”
“儿子刚学说话那会儿,突然有一天,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爸——爸——来。我说,好,好,等我给爸爸写信。结果他指着电话:‘来,来。’当时我特别想哭,紧紧搂住他,不敢面对他的眼睛。”
如同一个河蚌把自己紧紧裹在壳里,外表坚硬,内心脆弱疼痛。“那的确是我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段。”五十多岁的她,平静地说。
转机始于《爱你没商量》。20世纪90年代初,王朔找到王海鸰谈合作,“他并不知道我的窘迫,即使知道怕也不为这个。世上穷人多了,王朔不是慈善家。”
搁浅数年,再度提笔,王海鸰全力以赴。“做‘剩女’时经常文思枯竭,结婚生子后突然对生命有了全新认识,仿佛睁开另一双眼睛看世界。”
更何况,与王朔的合作令她注意口语化的魅力,这对需要大量对白支撑的长篇电视连续剧极为重要,“后来再写电视剧便有得心应手的感觉,再没有为生计发愁过”。
杨绛说:“经验是火,虚构是光。”倏忽而过的“闪婚”令她一直在反思,渐渐明白婚姻需要一种智慧、一种情怀,更需要一种天赋。她把这些反思付诸文字,于是中国电视剧市场渐渐推出《牵手》《不嫁则已》《中国式离婚》《新结婚时代》,以及刚刚在央视黄金档热播完毕的《大校的女儿》。
掐指算算,近20年光阴,弹指之间。
作为中国金牌编剧之一,王海鸰的名字俨然成为收视率的保证。而曾经哭着要爸爸的男孩也从无知到有知,从脆弱到坚强。
她记得《金锁记》里曹七巧的扭曲。尽管儿子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一号”,但“成熟的母爱是放手,爱更是一种能力,便是让你爱的人爱你”。
她送儿子去美国留学。当高高大大的他背着双肩包消失在人群深处时,王海鸰深深明白,儿子从此永远离开了自己。
打开手机,看到儿子的照片,突然想起儿子的手机里却是女朋友的照片。慨然一笑,或许这便是人生的真谛。
“王海鸰是一个古典的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者总希望自己的影子投在大地上,也可叫超级现实主义者。”王朔这样评价她。她笑纳,认为这是一个貌似批评的赞美。
那天,她突发奇想,把自己从十几岁到五十几岁的照片贴到博客里,看着一个女孩渐渐蜕变成女人,看着皱纹悄悄爬上脸庞,看着眼神从迷茫变得从容……
“年岁大了,真好。”她被岁月感动。
我劝很多人不要写剧本
《读者·原创版》:最近看电视剧吗?喜欢哪一部?
王海鸰:《士兵突击》《金婚》《奋斗》的碟我都有,喜欢《士兵突击》,主要演员选得好。但它也有问题,有几集没意思,尤其铺路那一段。
《读者·原创版》:海岩说,在电视剧领域,编剧的地位连技术人员都不如,真是这样吗?
王海鸰:刚开始是这样。首先人们认识不足,以为能说话就会写字——两码事。编剧是平地扣饼、无中生有,这是最难的。甚至刚开始有一帮人在攒剧本,开什么玩笑啊!
再就是程序问题。编剧是第一步,刚开始你是个爷,大家好好供着你。但人们很容易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等你把剧本交到别人手里,人家爱怎么着怎么着。
《读者·原创版》:现在呢?
王海鸰:中国电视人逐渐成熟了,比如给稿酬这方面,已经意识到编剧的重要。但编剧本人要争气。有的编剧不好,比如对作品不负责任,拿了钱就走人,或交了剧本后一概不管。这类人啊,我觉得属于想不开。一个东西成了,需要每一个环节竭尽全力。签合同时我常说,开了机你随时找我,我随时改,不要钱。
《读者·原创版》:哪一次改动比较大?
王海鸰:《新结婚时代》。刚开始我也觉得剧本有问题,后来刘若英提意见,说感觉人物没有成长,总是在一个平面上吵,温馨的东西特别少,前后给我发了几十封信。不只她,所有的演员都给我打电话,他们提的意见都对,我都进行了修改。
《读者·原创版》:《中国式离婚》呢?
王海鸰:当时陈道明提出,希望能满足他一个愿望,他说自己在《一地鸡毛》里演过公务员了,就还没有演过律师和医生,于是我把男主人公从公务员改成医生了。
《读者·原创版》:你知道如今有很多年轻人孤注一掷写剧本,期待被某个导演看中吗?
王海鸰:知道。这不仅是文字情结,还是世俗的名利诱惑。内心深处我劝很多人不要写剧本。因为写剧本首先得有投资,况且你对流程、市场一概不知,就开始狂赌,闷头写剧本,一写写几十万字!还有相当大一部分人在瞎编。比如我曾看过一个剧本,美女、香车,意大利、美国……编得跌宕起伏,可就感觉与生活隔着一层。再一问,是个在校大学生写的,他连国门都没出过,等于从别人作品里体验别人的生活,已经层层咀嚼,营养早没了,再写出来岂不是苍白无味到极点?由于没有经历,由于年轻,他们真敢写啊,胆子真大啊!
《读者·原创版》:无知者无畏吧。
王海鸰:是的。最近我的一部戏《相伴》马上开拍,是张国立和宋丹丹演的。现在各大出版社找我谈出书,我说这一回坚决不出书了,只打算出一个规范完整的剧本,给这些有志于剧本创作的年轻人、中年人,甚至还有老年人看。
还是很想写小说
《读者·原创版》:金牌编剧意味着金牌阵容。陈道明、蒋雯丽、刘若英……若没有这些明星,单纯从剧本本身,能否达到今天这个高度?
王海鸰:不一定要明星,但一定要好演员。《牵手》没有腕儿,靠实打实的电视剧本身。有时戏保人,有时人保戏。当然明星要保自己的品牌,不会随便接烂戏,他本人对剧本会有一个筛选,所以当明星们聚在一起,大家会相信他们的判断。
《读者·原创版》:在这么多明星的演绎中,你最欣赏谁的演出?
王海鸰:最喜欢《大校的女儿》。遗憾的是,当时在中央一台播出时,因为涉及了一些敏感问题,被剪掉特别关键的两集,令这个剧很受伤。
《读者·原创版》:王朔是你创作道路上重要的人,但他对你的作品颇有微词,认为有一股“妇联味”。
王海鸰:可能我的很多作品传递了一种信息,便是女人最不能失去自己,女人不爱自己便没人爱你,所以他认为这是“妇联味”。(笑)
《读者·原创版》:评论界认为,你的不少作品虎头蛇尾,但《大校的女儿》却非常从容。
王海鸰:《大校的女儿》是先写小说,再改编成剧本,其他的却是从剧本改编成小说。那几部我说实在的,文学价值……有一部分人会喜欢,但我自己心里是有数的。我也更喜欢《大校的女儿》。前两天,外甥女说,碰到两个你的“粉丝”,一个想要《牵手》,一个想要《大校的女儿》。我说要《大校的女儿》,给,要《牵手》就不给了。(笑)开玩笑了,因为我会视喜欢《大校的女儿》的读者为知己。
《读者·原创版》:你还是很想写小说?
王海鸰:一定是。可人总有七情六欲,何况你还养着个孩子。剧本来钱快,就是说,当钱放在那儿时,还是想拿过来,它能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说白了,不能脱俗。人若要脱俗,还真需要一种境界。好在我觉得自己很快能达到了。(笑)我准备再写完这一部,静下心来写小说。
婚姻的形式违反人性
《读者·原创版》:既然忙着创作新剧,为何还有时间一一回复网友的问题?
王海鸰:你不知道,我还给网友回信呢,即便三言两语我都要回。因为一般给我写信的人,除了创作上遇到困难的,便是情感上出问题的了。有很大一部分人看上去特别绝望,如果稍微回复一下,他就会感到温暖与帮助。当然我每信必回,但不会回第二次,的确回不起。
《读者·原创版》:网友们的问题很多集中在“婚恋”,这几乎成为你的标签了。然而事实上,你自己仅有过短暂的婚姻生活,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对照。
王海鸰: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幸福不会引人思考,而失败往往引人沉思。恰恰是因为我的失败,我才可以冷眼旁观、居高临下,拉开距离观看,从而保持一种敏锐与客观的分析。
《读者·原创版》:相信你身边也不乏幸福的婚姻,你感觉幸福的共性是什么?
王海鸰:幸福的很多,比如我的父母,相伴一生,相濡以沫。但父母在的时候不觉得啊,以为天下的婚姻都是那样。直到我自己有了家庭后,才终于明白,不是的,绝对不是这样的。
还有朱德庸夫妇。这些天他们正在大陆做宣传,朱德庸给我打电话说:“你都不知道,我这一年光侍候她了。”因为冯曼伦(朱德庸之妻)身子弱,他专门买了什么什么鸡,熬了什么什么汤,用一种什么什么冷冻方法带来大陆,保证太太每天都能喝到这种汤。
我觉得幸福的婚姻必定是夫妻保持精神的同步,一旦拉开距离,就很危险。所以我总在作品中反复传递:女人不要以为在家中相夫教子是无私的,不是的,你是有私的。你不可能为别的男人做饭,你是在为自己的男人做饭,因为他能为你带来利益。所以女人不要谈无私,不要忘了与丈夫同步。一旦拉开距离之后,你就变成老妈子,变成保姆,这就是我所强调的。
《读者·原创版》:这便是婚姻的智慧了?
王海鸰:婚姻的确需要一种智慧、一种情怀,甚至需要一种天赋。像我母亲、冯曼伦,都有这种天赋。当然,前提是选对适合你的人。
《读者·原创版》:作为“中国婚恋第一写手”,却经常看到你对婚姻表现出悲观。你认为婚姻的悲剧是什么呢?
王海鸰:婚姻的形式本身就是不人性的,因为人性是喜新厌旧。你让一对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女因为某些化学反应走在一起,并且保证一辈子忠诚于对方,这就违反了人性。目前的婚姻制度是私有制的产物,不是人性的产物。
《读者·原创版》:那么婚姻这种形式终将消失了?
王海鸰:恩格斯这样认为,如果按照他的说法,应该会这样。
真正的爱是放手
《读者·原创版》:婚姻是悲剧,但生命不是悲剧。如今,城市里勇于选择做单身母亲的女性越来越多,你作为一名单身母亲,如何看待这个群体?
王海鸰:就像很多女人不结婚一样,她们经济独立了,势必不在感情上委屈自己。过去女人嫁男人就是嫁饭票,现在女人能吃饱饭了,为什么还要嫁饭票呢?单身母亲面临的最大困难是经济问题,其次便是教育问题。做单身母亲是需要能力的,要保证孩子既有父亲给予的安全感,又有母亲给予的关爱。如果没有这种能力,那么这个孩子可能会生活得比较糟糕。如果是被抛弃的母亲,尤其不要当怨妇,不要把孩子当做倾诉对象。孩子没有父亲可以,没有父爱不行。
《读者·原创版》:当年你是怎么做的?
王海鸰:刚开始撒谎啊,告诉他,爸爸很爱你。比如爸爸捎个玩具,我立刻让他抱着玩具到处跑,让他感受到父爱。办离婚手续时,我哄他:“如果爸爸妈妈不离婚,你就不能待在北京了,你想想,北京多好啊!”他仔细想了半天,说:“那好,你们离婚吧。”(笑)
《读者·原创版》:面对孩子的渐渐成长,单身母亲在幸福的同时是否也感到失落?比如当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一号”单飞时,是否非常不舍?
王海鸰:更多是担心,不应该是不舍。我想这便是人生吧,每个人皆有自己的人生,我们只能活好自己。什么叫母爱?真正成熟的母爱绝对不会把孩子拴在身边。像《金锁记》里的母亲,为了拴住自己的儿子,让儿子吸大烟,那是一种畸形的爱。真正的爱是放手。
《读者·原创版》:最近你在博客里贴下从十几岁到五十几岁的照片,看着时光流逝,内心感触如何?
王海鸰:在我十几岁时,是没法想象五十多岁的,觉得没法活了。但如今我却最喜欢现在这个年纪,很从容,生活尽在掌握之中。前天看到一个测验,问一些成功人士,你愿意付出多少钱回到18岁?所有人都说,如果能保持现在的经验,我不愿意回去。是的,我也不愿意回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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