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无适欲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是陶渊明在公元405年年底自彭泽归隐后生活的写照。陶渊明是古代最着名的隐士兼田园诗人,也是隐士中唯一的另类。他的谥号为“靖节徵士”,意为归隐田园,为自己“守节”,不干东晋的事。所谓隐士,意即隐逸之“士”也。不做官就是了,衣食自是无忧,不需要下田干活的。有的钓个鱼什么的,也就是做做样子。等到名声大了,和“在朝”的当权者远程唱和,“帮闲”和“帮忙”,收益更是可观,最阔的还号称“山中宰相”呢!而陶渊明公则不然,他虽然“误落尘网”许多年,但做的是镇军参军、彭泽令之类的小官,并未显达,也没什么“收成”。所以陶渊明之归隐,确乎是由“劳心者”变为“劳力者”,并非回乡高乐去了。 “夫耕于前,妻锄于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小日子似乎过得梃温馨醉人的。其实不尽然,遇到灾年,他同样挨饿受冻,“夏日抱长饥,寒夜列被眠”,还不如杜甫“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幸”。 田园生活如果不涉及劳作,确乎令人神往。现在的“小资”,最喜欢“采摘”和“农家乐”,一有空就开着车往郊区跑。就是古代的统治者,声色犬马腻了,也是喜欢“大自然”的。《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也修了座“稻香村”,圆明园四十景,不是也有“武陵春色、多稼如云、北远山村、坐石临流”等名目吗?可如果再来个“上山下乡”,谁也不会去的。 苏东坡最爱陶诗,但并不解渊明,“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固然不错,但“开荒南野际”、“种豆南山下”之类,苏轼是绝不肯力行的。好在陶渊明无需勒紧裤腰带买房子,他原先就有“草屋八九间”;他也无需另外租地种,方宅(自留地)十余亩,足够他忙活。归隐后,生存的压力还不算很大,自己种点儿,亲友再接济点儿,差可勉强。 陶渊明品格高洁,诗文上佳,但亲自干庄稼活儿,却是外行。所以刚归隐的时候,生活还不错,之后又是家宅着火,又是灾荒,又是战乱,再加上家里人口多,胃口好得“如狼似虎”的儿子就有五个,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写《归田园居》时,是在刚归隐后不久,日子还过得去,但陶渊明心里已有隐忧。“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明显是庄稼侍弄得很差,干活也很笨拙。“桑麻日已长,我地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世人多以为,这是陶渊明忧虑守不住气节,仍要回归“官场”。其实不然,陶渊明忧虑的是“劳而无功”,将不免于饥寒。后来,因晚年无力耕种,生活越来越困窘,最后连饭也吃不上,酒也喝不上,有好朋友来看他,留下些钱,他能放下身段,接受馈赠,并马上把钱存在酒肆里,以便随时取饮。安郡太守颜延之是他老朋友,常一起喝酒,曾以两万钱相赠,他就愉快的笑纳了。 陶渊明是个真隐士,追求诗意的栖居,注重“隐”的本质——回归人性,而不是唱高调。“谁能饥不食?谁能思不歌?”《归田园居》之第一首,讲的是田园之乐,等到生活困顿,诗文的色调,难免也黯淡了一些。如《乞食》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尴尬就别说了。可等到邻人热情接济,陶先生的喜悦也是溢于言表:“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就连陶先生临终前写的《拟挽歌辞》,竟也调侃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从心灵层面上说,陶先生之“守节”,不是“苦守”,而是“守”得很达观,很平易的。当然,在没酒喝的时候,他也会吼几句“先师有立训,忧道不忧贫,贫富常交战,道胜五成颜”,但这仅仅是自我安慰而已,人之常情。公元427年,他于贫病交加中结束了生命历程,从此不再忙衣食。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此亦陶渊明之谓也。谥其为“靖节”,宜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