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顺鼎(1858-1920),湖南龙阳人,少时极聪慧,与曾国藩之孙广钧,并称湖南“圣童”(即神童),成年後诗名更盛,与恩施樊增祥齐名,时称“樊易”,是近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 才名以外,顺鼎还以孝名,当三十六岁那年丧母,他慕萱情切,竟然投水殉母,幸为人救起,自号哭庵,谓将终生哭其母。十八岁成举人,可谓早达,然而五次会试皆不中,官运亦不佳,年过五十,才混了个广东道员,而到任没几天,清朝却亡了。入民国,贫乏不能自存,幸与袁总统的儿子克文(1889-1931)关系不错,被任命为安徽电局局长(未到任)。本来,可以再在仕途上做些努力,却因性情太真挚,惹恼当道,功亏一篑。 三年初夏某日,首都名媛在荣禄故居办慈善游园会。顺鼎贪玩,邀克文同去,克文平素不喜凑这种热闹,架不住死缠,也就一块儿去了。园中,诸名媛售卖二手货,筹款赈灾,见到身份不凡的袁公子,自然多向他推销。克文买得不少杂物,拿不了这么多,分请秘书与顺鼎帮忙提着,继续游逛。会规:凡购物捐款者都能获赠绢花。当日有位贵妇,是总统府红人唐在礼(1880-1964)的夫人,也是克文的盟嫂,为表扬克文热心襄助善举,赠他一朵绢花。顺鼎虽没出钱,看着眼馋,也要领花,唐夫人看是克文带来的朋友,没太计较,亦赠他一朵。只是顺鼎双手提满了东西,竟请唐夫人为他簪花,不免有些失礼。唐夫人还是看克文的面子,不避嫌忌,亲手为他戴花。傍晚,袁、易尽了兴,与诸名媛别过,换个场子,吃饭喝酒,召妓听歌,据克文回忆,那一夜,顺鼎“击筋狂吟,尽欢而散”。谁能想到他回家不好好睡觉,偏要惹事呢。 次日,报纸刊出顺鼎六首纪事诗,其中一首咏唐夫人,有“黑妞才名何必讳,是梁红玉是张秾”之句。梁红玉与张秾,有什么共同点?都是名女人,也都是出身妓女的贵妇人。以此譬拟一面之交的唐夫人,是不是措辞太轻薄了?而组诗另有两首,分赠昨夜“侑觞”的青楼女子,则令唐夫人“与女妓同列”了。诗中自注,还写出了唐夫人为诗人簪花的细节,则引起唐先生的猜疑,以为其间有什么“隐昧”,对夫人“严诘深责”,甚至说出离婚的话。唐夫人遭此横祸,悲愤不已,不能不找到袁克文,痛斥他交的什么朋友,督责他快想办法解决纠纷。克文只能认罪,并立即找来顺鼎(其时袁、易在流水音同居),命他“作诗正谬”,澄清绯闻。于是,唐氏夫妇才和好如初。 唐在礼不可能再对易顺鼎有好印象。当有人提名顺鼎进入参政院,在礼毫不客气说,易某“狂妄,不宜预政”。袁世凯倚在礼为腹心,当然重视这个意见,因此,顺鼎没能获得这分位高权重事少钱多的好工作,只能继续“乞食京都”。 乱写艳诗得罪人,失去了参政院的工作机会,老乡袁思亮(1879-1939),时任印铸局长,看他闲居贫苦,问他能否来印铸局,屈就参事一职。顺鼎可怜巴巴的说:“枯鱼入水,岂遑择流,穷鸟奔林,乌暇问木”?就职不久,思亮出差,则以顺鼎代理局务,顺鼎作《代理局长偶乘马车戏赋》,有“非无马也乃无乐,既有鱼兮又有车”之句,显然自嘲,却有论者鄙之,以为是“志满意得,自写其幸”,未免太苛。 尽管是冷官闲职,混一口饭吃而已,到底比失业举债好过,而公退之馀,诗酒自适,总比待在家里喝闷酒更能养生。而且,眼看还来了另一个好机会,即前甘肃督军赵惟熙(1860-1917)向袁总统举荐他为肃政史。按,民国三年,袁世凯命设肃政厅,为独立的监察与检察机构,相当于帝制时代的御史台,设都肃政史一人(由大总统任命),肃政史十六名(由各部总长、平政院长等举荐,报大总统批准)。此系官方介绍。论其实际作用,则是大总统的鹰犬,教他咬谁就咬谁。虽然,若能转任肃政史,对顺鼎来说,钱更多,事更少,位更尊,何乐不为。只是,这次又黄了,还是因为写诗。 任命差一点就批下来了,然而又有人打小报告,说易顺鼎死性不改,还在报纸写黄诗,袁世凯取来一看,是顺鼎赠天津名妓李三姑的新作,中有“臀比西方美人臀”这样的亵句。世凯叹口气,说,如此轻薄放荡的人,还要请他做监督百官端正风纪的肃政史吗! 顺鼎转职不成,仍充印铸局参事,不表。说两句李三姑。顺鼎至少为三姑写过两联诗钟,都是嵌字,一为“一门桃李夸多士,三日羹汤试小姑”,一为“板桥司李春三禊,渔火姑苏夜半钟”。顺鼎是当时的“钟王”,他的作品是如何出人意表,又如何工稳有馀味,咱就不必赘评了。惟三姑似乎没留下照片,无从领略她的风姿,不免略有遗憾,稍可慰人的是,顺鼎的忘年交黄濬(1891-1937),曾在饭局上见顺鼎带三姑出席,并记下了观感,他说三姑“颀而皙”(高个白肤),但也仅仅是“颀而皙”,舍此亦不过是中人之姿,远不如顺鼎自己吹嘘的“其美非世间所有”,直是《洛神赋》里的人。 当然,审美这事很难形成共识,且置不议。有趣的是,次日黄濬在朋友家里,看到五张写着“端楷细字”的纸,竟是顺鼎自述如何与三姑邂逅,又如何好合,“琐屑丽诡,匪夷所思”。 三姑既能令此老如此动情,则间接让他做不成肃政史,也不奇怪了,而顺鼎一生不讳言“好色”,为此失去更好的职位与收入,在他,或也不觉得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