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元二年(761年),李白投奔时为当涂(今安徽省当涂县)县令的族叔李阳冰。次年病重,“赋临终歌而卒”,临终前赋有《临终歌》,又名《临路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终年61岁。】 李白的《临终歌》,把“逍遥游”进行到底
李白的好诗太多,我偏偏最喜欢那首短短六行的《临路歌》,又叫《临终歌》,传说是六十多岁的李白临终前的长歌当哭,带有自撰墓志铭的性质。“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很明显受了庄子《逍遥游》的影响,他仿佛已成为庄子《逍遥游》的传人。
我为什么特别为李白的《临终歌》感动呢?在这首诗里,我看见那只大鹏老了,飞到半空伤了翅膀,摇摇欲坠。我看见,李白老了。实在想不到,李白也会老的,那么壮怀激烈的诗人也会老的。在这时候,他才流露出真实的痛苦和无比的绝望。我听见了大鹏的哀歌:实在飞不动了,实在飞不动了……
看来这世上就没有真正的逍遥游,逍遥游也有不逍遥的一面:终将迎来结束的时刻。以梦想为动力的“超人”,不管飞得多高多远,最终还将回归地面,回归自已,回归平凡。梦终究要醒的。
李白毕竟还是李白。《临终歌》写得悲怆,又不失悲壮。唐代李华在《故翰林学士李君墓铭序》里说:“年六十有二不偶,赋临终歌而卒。”
孤独的李白以歌告别这个世界,也告别自己。即使在临终之际,旧的理想覆灭了,又滋生出新的理想:大鹏半空夭折,遗风仍然激荡千秋万代;诗人死了,诗篇不死,精神不死还可能影响后人……
在生命开始倒计时的关头,绝望的李白又超越了绝望,不再为生前的寂寞惆怅,又开始继续梦想,梦想自己死后可能获得的尊敬与荣誉。
无论在东西方,超人的精神必然形成超人的文化。庄子的《逍遥游》充满对超人力量的羡慕与超人境界的向往,他笔下其翼若遮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形象,与其说是其名为鲲的北溟之鱼变成的,莫如说是人变成的,是心游万仞的庄子自己变成的。哪怕只能在他自己的想像中变成现实,变成想像中的现实。这种想像本身,已体现出超凡脱俗的理想和超越芸芸众生的雄心,真正是壮志凌云啊。
庄子善变,既能梦见博大的鲲鹏,还能变作渺小的蝴蝶,变来变去,都不知道是自己梦蝶还是蝶梦自己了。故意混淆了现实与理想的疆界。庄子把鲲鹏与蝴蝶,视为力与美的两大象征。超人的力量,与超人的美感,最终集于一身。力其实是一种美,美其实也能带来力量。不管变大还是变小,都需要超人的想象,超越自我与万物达成和谐与统一。庄子的逍遥哲学,渲染了自我的神化与超脱,在我眼中相当于一门诗意的超人哲学。庄子本身就是中国古代的一位“哲学超人”,“文化超人”。深深影响了道家思想,道家崇尚神仙的境界,其实是在追求超人的状态。
有了“文化超人”,必然还会出现“文学超人”。李白应运而生了。
庄子描写鲲鹏时是忘我的,把那只遮天蔽日的神鸟作世界的核心,既是视野里的全部又是思想中的全部,眼中只有奇迹与美景,头脑一片空白。李白则没那么谦虚了,赤裸裸地以大鹏自况。他不仅把大鹏当成自我的替身,还把自我当成大鹏的化身,大鹏的旅程就是自己的人生。
李白仅用“大鹏飞兮振八裔”七个字就概括了庄子的整篇《逍遥游》,接着他就要写自己了,写自己追求理想所遭遇的现实坎坷,写自己在做强做大时体会到的力不从心。如果说庄子赞美了大鹏的胜利、英雄的荣耀,李白不是在重复庄子的《逍遥游》,他还往幽暗处续写下去:讴歌了大鹏的失败、英雄的末路。原来,越是无与伦比的光明,越是会给自己留下不堪忍受的阴影。
如果说庄子渲染了大鹏启程、出巡时的朝气蓬勃,李白则勾勒出一只受难的大鹏、垂危的大鹏。简直像另一只大鹏。如果说庄子想像出一种充满力量的美,李白则是在亲眼目睹——不,简直是在亲身感受美的毁灭。这种曾经不可一世的美变得无力,美的衰弱正是其毁灭的前兆。
庄子创造一种美,李白表现了美的悲剧,悲剧性结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不仅继承了庄子的美,还创造出另一种美:悲剧的美。如果说庄子身上弥漫着超人的理想与浪漫,李白的《临终歌》超越了庄子的《逍遥游》,揭示逍遥的挫折与不可能,在这一点上,李白超越了庄子,超越了在他之前的“超人”。
这种无力的美,其实比有力的美更为有力。因为,美的悲剧比美的喜剧更为感人,美的失败比美的胜利更能征服人心。
我说李白一生都是理想的胜利者、现实的失败者。按道理讲,李白在现实中失败了,他的理想也该是失败的。偏偏他是个诗人,现实与理想的双重落败使他情不自禁地衰叹,而在美的废墟里创造出新的美,在理想的悲剧中实现了另一种理想。小理想【不过是当官发财,锦衣玉食】的破灭促成了大理想的完工,一位大诗人就这么诞生了。所以说,理想还是超乎他本人想像若干倍地兑现,李白赢得了杜甫所称颂的那种“千秋万岁名”【与“寂寞身后事”相并列】。作为理想主义者的李白,最终还是成为胜利者,虽然是在死后。
作为人的李白,也许不算什么“超人”,既无扛鼎之力,又缺深谋远虑,岂止仕途遇挫,我看他整个人生道路都走得磕磕碰碰的。
作为诗人的李白,确实是一位“诗歌超人”,或者说“超诗人”、“超级诗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超越了古今中外多少诗人?李白的诗体现出超人的力量、超人的美感,令多少诗人叹为观止、无法企及?在神思妙想方面,连杜甫都甘拜下风。可这些诗怎么写出来的呢?还不是来自作者本人的惊世情怀?
李白的精神世界是超人的,他的诗才能超越别的诗人,他的诗才让别的诗人无法超越。
李白可不只是在临终时以大鹏自比,那只神游万物的大鹏,简直伴随他终生。他一生都梦想把庄子的那种“逍遥游”进行到底。
如果你能找一套《李太白全集》,翻开来,开卷第一篇就是《大鹏赋》。李白很年轻时就写下这篇赋的初稿,很明显他受了庄子《逍遥游》启发,也可以说中了《逍遥游》的“毒”:他不想做人了,想做人上人,做恃才傲物的大鹏;他不想老死于家乡,渴望像振翅的大鹏那样去远征;他不甘于平庸,无时无刻不梦想出人头地……他还一无所有,在赋中就敢于自比为大鹏,相信自己展翅高飞,必将使“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真是少年壮志可凌云。
后来他经历种种蜀道难,投奔长安,春风得意没多久,仕途上就四面受敌,被唐玄宗“赐金还山”,给炒鱿鱼了。
大鹏的意象在他脑海中并没因之而被击落,他仍以此激励自己穿越滔天巨浪,早日东山再起。在致友人诗中抒发这种不屈服的情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颇有点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点吧的意思。
直到后来遇上“流放夜郎”这样的大难,他也没有完全死心。大鹏已成为他的精神支柱,纵然怀才不遇,只要理想中的吉祥鸟还在飞,天就塌不下来。
“天生我才必有用”,“吾辈岂是蓬蒿人”,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从这些零碎语句就能看出,李白把诗当成“狂人日记”来写的,梦想的远不可及令他疯狂,又给他带来痴迷的激情。
在诗中,他以“狂”的方式来超人的,那种舍我其谁的“狂”,使李白超越了无数中庸的诗人。
李白的不同凡响之外,说到底还是因为有梦想在给撑腰,有大鹏的影子在给撑腰。李白的大鹏情绪,是一种“超人”情绪,一种非凡的英雄情绪。
李白的诗与人如影随形,他的浪漫主义来自于他的英雄主义,他的英雄主义来自于他的理想主义。理想是一只大鹏鸟,为他一生追索提供了原动力。
什么是超人?超人就是比凡人有更多的希望。什么是诗人?诗人就是比凡人有更多的幻想。
2009年,5·12汶川大地震一周年之际,我参加中国诗人重建家园志愿采访团赴四川灾区,结识了广东中山超人集团老总同时又是诗人的倮倮(罗子健)。这个诗人采访团,就是由中国诗歌学会组织、由超人集团协办的。力图为灾区重建尽点心、尽点力。倮倮的超人集团一直热衷于公益事业。我跟他聊天,聊起“超人”这个品牌名字起得好。我又说:倮倮,你是商人,就该比诗人更有实力,你是诗人,就该比商人更重感情,你有诗人与商人的双重身份,既超越了单纯的诗人又超越了单纯的商人,有望成为真正的超人,不管在物质还是精神上,都有更在的发展空间……
志愿团去平武县平通中学捐赠电脑、文具和书籍,返回时路过江油,看见李白故居的门楼,但因还有其它事务,而未下车登门拜访,失礼了。那是咱们中国诗歌的祖师爷呀。但我们想,李白一定会理解我们的,原谅我们的。一路上我和倮倮又聊起李白。我说李白不仅是诗人,更是一个“超人”啊。晚上跟四川的诗人们聚谈,我就说:“诗人就该是超人,超人就该是诗人。”倮倮听了很感动,当晚还把这段话写进博客里。
我这里再解释一下吧:超人如果没有诗人的梦想,浪漫与激情,无法成为真正的超人,无法超越别人;同样,诗人若没有超人的一面,在思想与境界上不能超凡脱俗,就不算诗人,至少不算大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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