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朝廷派人前往东江核实兵员,仅皮岛就有三万六千人,铁山、昌城、满浦、獐鹿、三山、旅顺等地,以及各个岛上的屯军,全都没有统计,因为钦差不愿去;以偏概全已不合理,最终还要打折扣,核定为两万八千。毛文龙认为此举未免伤良心,崇祯也深以为然,因此这样批复:毛文龙辖境,辽民避难,屯聚海岛,荷锄是民,受甲即兵,不能与内地一概而论。他鼓励毛文龙“乘机奋勇,著有显效,谁得以糜饷为借口!” 但说归说,做归做,最终还是按照两万八千人发饷不说,待遇也只有关宁军的一半。毛文龙在奏折中气愤地质问: “关门接壤神京每月一两四钱米一斛尚不敷用,况东江悬海,风涛叵测,百物腾贵,而反议每兵银七钱米一斛,使各兵肯安心东江耶?” 关宁军每月一两四钱的工资,东江只有七钱;还好口粮相同,都是一斛。论说东江属于边防海岛、艰苦地区,应该有额外补贴;不但没有补贴,待遇反倒对折,搁谁也难以气顺。 明朝的规矩类似宋朝,武将地位很低。即便官居二品的总兵,到兵部汇报工作,也要跪拜。而正常情况下,兵部尚书也不过正二品。武将之上一般都设文臣统领。唯独毛文龙,因为地理原因,实际已成独立王国。无论皇帝如何嘉许慰勉,他与中央的隔阂始终存在。袁崇焕当然也能感受到。按照道理,朝廷并没有明确毛文龙受袁崇焕节制,朝廷为统一事权、避免扯皮,特意收回王之臣、满桂的尚方剑,却并未收回毛文龙的尚方剑,可为明证。 若是别人,碰上这事可能会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但袁崇焕不会。既然皇帝将辽事全权委托与自己,那他就一定要管。这一点,他对内阁首辅钱龙锡毫不隐晦。钱龙锡问他五年平辽的具体打算时,他说:“恢复当从东江做起,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处之亦不难。” 也就是说,当时的他已经下定决心:毛文龙服从就用,若不服从,他就要“入其军、斩其帅”。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 为迫使毛文龙就范,袁崇焕首先截断其经济来源:不许登州片帆出海,运往东江的粮草物资,一概改道觉华岛经由旅顺口转运,先经督师衙门挂号。由于军饷不足,毛文龙不得不派难民进山采人参,卖给南方过去的商人。此举类似南宋初期的各大将,用生意收入补贴军费。袁崇焕此举一出,毛文龙立即肉痛,上疏抗辩,声称是“拦喉一刀”,但崇祯用人不疑,既然托付袁崇焕,也就不再干涉。 崇祯二年(1629年)五月二十五日,袁崇焕带着尚方剑和督师印信,以阅兵为名漂洋过海,准备跟毛文龙摊牌。起初他还有两手准备,尚未放弃和平争取,因此两雄相见,把酒言欢,开局倒有一团和气。序曲已过,进入正题,袁崇焕要求今后旅顺以东公文用毛文龙印,以西用袁崇焕印,但毛不同意;袁崇焕要求更改营制,设立监司,派文官前来统领,毛也不肯接受空降的“婆婆”。 毛文龙出生于杭州,有名的销金窟、温柔乡。不肯缴权,那么就此“转业”,回到西湖边安度晚年,也算衣锦荣归,但毛文龙对此建议还是抵制:“向有此意,但惟我知东事,东事毕,朝鲜衰弱,可袭而有也。”口气还很大,解决了后金,准备占领朝鲜。 就是这句大话,铁定了“岛帅”的末日。那一刻,袁崇焕想必微微心动,但脸上毫不作色。他虽然不比隋朝的杨素治军那么严酷,但杀个把人,岂是高难度动作。 六月初五,袁崇焕在山上张好大幕,说是邀请诸将看士兵比赛射箭,预先派人带领甲士埋伏在大帐之后,等毛文龙进去,就将其部众卫士全部隔离在外。 众将坐定,袁崇焕面色肃穆,指责毛文龙抗命;毛文龙不服,当场辩解。袁崇焕疾言厉色,下令将他除去冠带,五花大绑,随即列举十二大当斩之罪。 督师一声令下,“岛帅”人头落地。 袁崇焕晓谕东江将士:“诛止文龙,余无罪。”然后下令收敛毛文龙的尸体,次日准备好猪头纸钱,前来落泪祭奠:“昨斩尔,朝廷大法;今祭尔,僚友私情。” 想当然地认为袁崇焕彼时流下的是鳄鱼的眼泪,是做给活人看,是权术手腕儿,那恐怕是大错而特错。督师当时的愧疚无比真诚。因为他确实有负于死者:他两次作战得胜,背后都有“岛帅”的支援,而等对方有警,他却未曾策应。不仅如此,还必须罗织罪名,将其功绩悉数抹杀。观望养敌即是一例;塑魏忠贤像,也可以理解,袁崇焕自己也干过;擅开马市,逼迫难民采人参等等,更是无奈之举。朝廷的逻辑是你做买卖能挣钱,所以要扣减粮饷,毛文龙的逻辑是你老扣粮饷,我不得不做生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难免扯皮;“铁山之败”云云,算不算战败暂且不论,其背景正是袁崇焕的观望。 然而毛文龙并非逃兵或者小校。《大明会典》对于处置总兵,有明文规定: “总兵镇守官。受朝廷委任、以防奸御侮。凡调度军马、区画边务,风宪官皆无得干预。其相见相待之礼,尤须谦敬。如总兵镇守官有犯违法重事,须用体覆明白、指陈实迹、具奏请旨。不许擅自辱慢。其军职有犯,具奏请旨、已有定例。风宪官巡历去处、亦须以礼待之。并不得轻易凌辱”。 何谓风宪官?“在京都察院、十三道,在外按察司,俱为风宪衙门”。就是中央和地方的监察官。袁崇焕的本官右副都御使,正在其列。照此规定,即便总兵确有严重不法,也得证据确凿,请旨处理。毛文龙还不是一般的总兵官,戴左都督虚衔、持尚方剑。明朝军制,兵部只能调兵,统兵权在五军都督府。袁崇焕的虚衔挂在兵部为尚书,毛文龙的虚衔挂在五军都督府为左都督,也是两条线。正因为如此,事后袁崇焕立即上奏崇祯,说明此前跟首辅钱龙锡透过口风,委婉地减轻罪责,同时郑重请罪:“文龙大帅,非臣所得擅诛,便宜专杀……席藁待罪,惟皇上斧钺之,天下是非之……” 起初得知此事,崇祯的反应是:“帝骤闻,意殊骇”。转念一想,既然毛文龙已死,边事又要倚重袁崇焕,也就没有追究,反倒“优旨褒答”,在圣旨中列举毛文龙的种种罪恶。不仅如此,他还下令将毛文龙在北京的亲信全部逮捕,“以安崇焕心”。 需要指出的是,袁崇焕将毛文龙的两万八千人编成四协后,东江的军饷增加了一倍,因为他们与关宁军实现了同工同酬。起初崇祯见“兵减饷增”,很是疑虑,但到底照准所请,原因很简单,“以崇焕故。” 崇祯对袁崇焕的信任重用可见一斑,袁崇焕揣摩皇帝心思的本事和胆量,也可见一斑。 东江到底是毛文龙开创的基业,谁的威信也比不上他。从那以后,东江每况愈下,清初的四个异姓藩王,三个出自东江: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当然,那时袁崇焕已死。如果他还活着,威信是否足以控制东江,难说。 “旁著”迭出 平台召对时,袁崇焕的辽事方略较此前有明显变化,增添了“和”,所谓“和为旁著”。他就任之后,便与皇太极“再续前缘”,又谈起了和平。 崇祯二年(1629),袁崇焕与皇太极总共通信10封,其中皇太极来信6函,袁崇焕去书4札。内容全都堂堂正正,可以摆上桌面。袁崇焕首次复信时,对皇太极提出的印信之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然也是明朝的官方立场:未降封号,不能妄行;第二封复信指出,辽东原为明朝土地,且有汉人坟墓,后金不应占有;第三封复信解释:“使者来时,因在海上航行,而让其久居。”当时他正在处理毛文龙;第四封复信表示,战争长达十年,彼此都缺乏信任,不可能骤然停止。这不是数人所能为、数语所能定的。 按照道理,在袁崇焕的位置上,与后金和谈原无不可。崇祯要的是解决辽东的结果,路径选择在于袁崇焕。假如和议可成,不费刀枪,更是奇功一件。问题在于,他与后金和谈,并未奏报皇帝知道,只跟内阁和兵部透过口风,而钱龙锡和兵部尚书王洽则从未答应。 袁崇焕就是“明决”如此。自从进入兵部,他多次冒险,而每次冒险的结果都是成功,这不禁让他的胆量和主意以几何级数增加;是否“轻进”,是否“多事”,全在结果。成则王侯败则贼。 他的和议,确切地说是所谓的“抚”,不仅仅针对后金,还有喀喇沁蒙古。 追根究源,皇太极之所以能够兵薄北京,原因其实在于明成祖朱棣。他夺取江山时,当时最精锐的蒙古骑兵助战有功,因此后来下令大宁卫内撤,将滦河与辽河之间的广大地区,全部赐给漠北蒙古、所谓“兀良哈”,设立朵颜、泰宁、福余这三个“羁縻卫”。然而他们并不接受明朝的“羁縻”,反倒经常引狼入室,带领敌人越境攻击大明。 从公元1580年起直到十七世纪中期,是著名的小冰河期,基本对应着万历、天启和崇祯三朝。太阳黑子消失长达七十年之久,宇宙射线的流量显著降低,同时气候变冷。酷寒使降雨区域普遍南移,导致明朝几乎连年遭灾。先秦晋,后河洛,又齐鲁。万历、崇祯年间,旱灾越发频繁。陕西民变之所以能成气候,根源就在于旱灾:庄稼颗粒无收,县官依旧逼租。 崇祯元年到二年的旱灾,波及东北地区。束不的,也就是喀喇沁蒙古与后金全部遭灾。明朝疆域广阔,北方遭灾,南方有粮,蒙古与后金却无此便利。因此他们赖以生存的口粮,就成了问题。 此时袁崇焕却突然在高台堡开通米市,买他们的布帛,卖给他们粮食。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与后金结盟。皇太极对他们的要求是,遵守后金制度,一旦对明朝用兵,他们必须从征。这些情报,袁崇焕即便没有确切证据,至少也应该有所耳闻。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开了米市。他的判断是,此时正是拉拢喀喇沁(明朝称哈剌慎)蒙古的好时机。他们离蓟州很近,如果彻底倒向后金,京师将直接受到威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