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这东西,有时候像风吹过、雨落下,像天上的流星,雨后的虹霓。短暂快捷,有时你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悲的是,“老之将至”!
如果“老之将至”,临死的时候能摊上个寿终正寝,也不算坏。毕竟这条命是天给的,它现在要拿回去了,我们什么法子?
人生至可悲的事,莫过于含恨;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含恨九泉。
在以“幽默”为擅长的林语堂心里,有一件含恨的事,是他永远的痛。
林语堂一八九五年生在福建龙溪,小名和乐,后来改为玉堂、语堂。一九一二年,十七岁的他入了上海圣约翰大学,这所学校里,多的是洋外教。他日后能用英文写小说,这几年的大学生活,他得益不少。一九三五年,年已四十,人已“知天命”的他,侨居美国,“应美国某书局之邀而用英文撰写”了一篇不长的《林语堂自传》。
第一章《少之时》,中间有一段很悔恨的话,乃是关于他的二姐的。他的二姐,是他生平永远的痛:
“生平有一件小事,其印象常镂刻在我的记忆中者,就是我已故的次姐的出阁。她比我长两岁,故当我十三岁正在中学念书时,她年约十八岁,美艳如桃,快乐似雀。她和我常好联合串编故事,——其实是合作一部小说——且编且讲给母亲听。这本小说是叙述外国一对爱人的故事,被敌人陷害而为法国巴黎的侦探所追捕——这是她从读林纾所译的小仲马氏的名著而得的资料。那时她快要嫁给一个乡绅,那时大违她的私愿的,因为她甚想入大学读书,而吾父以儿子过多,故其大原莫偿也。姐夫之家是在西溪岸边一个村庄内,刚在我赴厦门上学之途。我每由本村到厦门上学,必须在江中行船三日,沿途风景如画,满具诗意。如今有汽船行驶,只需三小时。但是我从不悔恨那多天的航程,因为那一年或半年一次在西溪民船中的航程,至今日仍是我精神上最丰富的所有物。那时我们全家到新郎的村庄,由此我直往学校。我们是贫寒之家,二姐在出嫁的那一天给我四毛钱,含泪而微笑对我说:‘我们很穷,姐姐不能多给你了。你好好用功念书,因为你必得要成名。我是一个女儿,不能进大学。你从学校回家时,来这里看我吧。’不幸她结婚后约十个月便去世了。”
这一段还是不够的,无论他二姐的“美艳如桃,快乐似雀”,还是出阁,还是早早地去世,都没有明白讲。人到中年的林语堂,对于少年的这段痛事,只用了轻描淡写。
一九七五年,八十岁的林语堂老牙都快掉光了,一脸皱纹老年斑,一身精瘦的皮包骨,硬撑着,又写了一篇传记,就叫《八十自叙》。
二姐,他永远的痛,在他八十岁,人到尽头的时候,还年年不忘。笔调中有哀怨,有泪水,有悔恨,有思念。人老了,笔也老了,用情还是如此真。
文中第二章《童年》,穿过历史的迷烟,他回忆道:
“二姐的眼睛特别有神,牙又整齐,又洁白。她的同学都把她看作学校中的美女,不过这个我不想说什么。她的功课很好,应当上大学。但是我父亲要供给几个儿子。供给儿子上大学,可以;供给女儿,不行。福州的女子大学一学期学费要七八十块钱。我父亲实在办不到。我深知二姐很想受高等教育。她已经在鼓浪屿上完成了中学,那时是二十二岁
,正式女孩子有人提亲的时候。但是她不管。在夜静更深时,我母亲就找个饿机会和她说亲事。她总是把灯吹灭,拒绝谈论此事。
“最后,她看到别无良策,只好应允婚事。那年,我要到上海去读圣约翰大学。她也要嫁到西溪去,也是往漳州去的方向。所以我们路上停下去参加她的婚礼。在婚礼前一天的早晨,她从身上掏出四毛钱对我说:‘和乐,你要上大学去了。不要糟蹋了这个好机会。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有用的人,做一个有名气的人。这是姐姐对你的愿望。’我上大学,一部分是我父亲的热望。我又深知二姐的愿望,我深深感到她那几句话简单而充满了力量。正饿这件事使我心神不安,觉得我好象犯了罪。她那几句话在我心里有极重的压力,好象重重地烙在我的心上,所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是在替她上大学。第二年我回到故乡时,二姐却因横痃性瘟疫亡故,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永远不能忘记。“
巴金也曾有过一个姐姐的悔恨,他年轻时出走四川,到外打天下,满望着能冲破封建的旧牢,开创一片新的自由天。许多年后,他重回故园,睹物思怀,悲不能已。他
想到了希腊神话里的一个比喻:爱尔克的灯光。
爱尔克的灯光,姐姐,在黑暗狂风恶浪之海岸上,为远航的弟弟点一盏灯,那冷冷的灯塔上,那若明若暗的希望的灯光!
巴金有爱尔克的灯光,心灵上有着安慰。林语堂有爱尔克的什么?四毛钱,出阁前的四毛钱,穷极了的四毛钱。
上天不给林语堂一盏爱尔克的灯。只给了他灵光一现,只给他漫眼云烟,和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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